|
◆ 四 ◆
挑动。
诗歌的成立,有赖于诗歌是属于一种很特殊的思维方式,即诗性思维,它涉及众多思维图式:潜意识、感觉、直觉、错幻觉、联觉、想象、意念、体验、智性、灵性、悟性等。在一般人的常规思维中,上述诗性思维图式和心理活动常常被压抑和覆盖,老实遵守客观、科学的实用规矩,这就很难引起什么美学冲动。人们听命于常规的思维,是太普遍太天经地义了。而只有诗性思维的综合撩开,或某一诗性图式的触发,才可能挑逗起读者相应的感应层,掀起美学冲动的风暴,奇妙的诗意也才得以奇妙的发生。任何一种单一的图式(如情绪、印象),都可以产生神奇的图景,何况综合的、混交的诗性思维图式。而最常见和最能产生阅读效应的是诗的感觉和诗的想象。当诗歌以全新的感觉和想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长年养成的僵硬、没有弹性的思维,不啻得到一次“返青”。这就是好诗对于我们常规思维的挑逗,不断制造人们的审美迷乱。
中国古典诗歌的诗性思维,涉及到天人合一、感物吟志,体物缘情,以物观物,神与物游,思与境谐等等,至盛唐成就了一枝独秀的气象。西洋诗歌的诗性思维:咏叹、自白、玄思、幻像、对应、变形、投射、蒙太奇、拼贴、魔幻等,也是奇葩摇曳,各领风骚。在异彩纷呈的诗思维盛宴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当推诗的感觉与诗的想象,它主要决定一个诗人的禀赋,同样决定在阅读者那里,受用的程度。
先看感觉。
在普遍麻痹的世界里,读者有权利要求诗性思维提供生动强烈的感觉方式。它不是照相式的如实拍摄,而需要特殊的放大,露珠一样鲜润,和菱角般质感,甚至具备某种立体性。洛夫对于《金龙禅寺》飘荡的钟声,感觉它就像一头山羊,沿着暮色中的曲折山阶,“一路嚼了下去”,何其高妙;杨然则把《晒谷坝上笑声》,晒得“又干又脆”“又红又醉”,甚至还晒成矩形、晒成月色,它用联觉的方式在色度、硬度、亮度、静动态方面,将笑做全方位“发声”,让人对固有的感觉模式不断进行颠覆。
而感觉的“尖端”是直觉。对于阳光,有人直觉出“刺痛/金色是蜂群”,艾青则直觉出“宽刃的匕首/在旋转中逼近”。 超越性感觉的“尖端”,它比直观更高级,能穿透表层直达底里,一下子刺中事物核心。女诗人王小妮的直觉是“晴朗/正站在我的头顶/蓝得将近失明”。蓝得将近失明,完全是直觉的放大与夸张。在直觉中,她的夕阳是“沉落如软糕”;她的孩子是“骑着两道寒光”;她的长江是能“把满江的船一下漆遍”。
好诗因为有感觉、有直觉的出色呈现,大大挑逗阅读者原本的常态思路。思维的长年冻土 ,一旦被雪亮的犁耙划过,随之而来,是从未有过的清新,散发出新鲜的弹性和活力。
再看想象。
黑格尔说过,艺术家的最大本领就是想象。想象的本质是对表象的改造工作,是主观情思对客观表象的强大变异,改造变异得愈“离谱”,诗对阅读愈有刺激性。诗歌想象的最大秘诀是放弃对象属性之间的相似、相近点寻找(即放弃近取譬式的联想)而是努力追求事物之间属性特征的远距离差异,进而作出极“不合法的配偶和离异"(即追求远取譬式的想象),在大幅度的分解组合中,创造更高的艺术真实并形成动人的诗意。
好诗的想象思维指数,体现在它的长度、密度、跨度上。台湾诗人罗门是想象高手。罗门用一口气的长度,将他三十多年的创作道路,想象为一次完整的登月过程:点火——发射——飞行——着陆,一气呵成,奇崛挺拔;在《教堂》里,他的想象频率是:开动洗衣机,同时铺开唱诗班,在“全洗”过程中:接通电源,旋转水流,投放漂白粉,密锣紧鼓,完成四道工序的灵魂施洗。在《露背装》中,他把露背装与风马牛不相及的、已经久违了的报纸“开天窗”现象,做跨海似的大连接,令人晕眩。想象与对象之间的超距离衔接拉得越开,“空白”效果越好。
《机场·鸟的记事》,则创造了飞行想象的奇迹:他想象送行者的视线随着飞机起落是在“缝补天空”;想象飞机的飞行轨迹是“抛出去的鱼竿”在垂钓;想象飞机的双翼如风流的手,一路上摸过去,圆山 富士山和旧金山,都是“乳房”。如此毫不沾边的事物被想象联系起来,它告诉我们,谁提供诡奇的想象,摧毁平日老掉牙的思路,开凿与世界关联的新通道,谁就能最大限度征服读者。
好诗是对我们板结思维的挑逗,触发我们在潜意识、意念、体验、智力、灵性等方面的特殊开发,特别能在感觉、想象方面上给予我们前所未有的意外,刺激我们对惯常思维的反叛,挑动我们对常态世界的别开生面,让我们充分享受审美迷乱。而诗性思维的每一次打开与挥发,就是通向“诗意栖息”的一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