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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有什么东西】
我和父亲几乎是要同时跨过门槛的,我跨过来了,而父亲没有。自家的门槛,为什么就那么难过,天天都是这么跨的,天天进进出出无数回的门槛,父亲这次却没有自由地跨过。我的另一只脚也刚要在门槛外落地,父亲立刻闪身躲到大门的后面去了。父亲的躲闪使我疑惑,使我立在门槛外观察着父亲的进一步行动。父亲在门后将门往外稍稍推动,我还没察觉是父亲在调整门缝的位置,直到我看见父亲的一只眼睛透过门缝,吃力地朝外远远地望,我才恍然大悟。 远处有什么东西,令父亲躲闪,又在门后偷望。 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见了,远处有一具身体,一具五大三粗的身体,大摇大摆,朝大队部走去。
这具身体,烧成灰都认得出来,在很多大会上见过,特别是批斗黑五类的会上,他的壮举更引人羡慕和敬畏。这具了不得的身体姓顾,坐在公社武装部长这把椅子上,大人小孩都怯生生地叫他顾部长。顾部长背着这把椅子到处开会,他的椅子就是一把手枪,扎在屁股后,不要说黑五类对他有多恐惧,就连贫下中农见到他也要畏惧几分,有顾部长的大会,便是庄严胜利的大会。批斗会上,大队的干部很少亲自出面,给黑五类耳光,或踢上几脚,顾部长在会场就不同了,他很容易激动,打倒地主,口号一喊,他第一个站出,啪啪一串耳光过去,地主们就像中了连发冲锋枪子弹,齐刷刷一排跪倒在地上。接着,打倒富农,打倒反革命,打倒坏分子,打倒右派,这些口号还没喊完,站着的黑四类便聪明了,个个自动跪倒在地,顾部长来不及给他们耳光,便只好胡乱猛踢他们几下。批斗会上的顾部长不能恼火,恼火就掏出手枪往课桌上一板,黑五类见这阵势,个个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做人就要像顾部长这样威风,当然做大队干部也很威严,做一个背长枪的民兵,或普通贫下中农也很好,这样的目标却是黑子弟们日夜困扰的梦想。有个姓周的民兵趴在河滩草地上训练,因为他父亲和我父亲走得亲近,我很自然趴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机关枪,他摸着我的头笑笑说,小东西,你这一世就莫想背枪了。他说得对,我是富农孙子,我能有下一世吗。黑子弟就是黑子弟,铁板上钉钉子,死定了,你还能有怨气?有怨气也是一团乱麻,怨谁。父母不该生你吗,生你的时候不是这样,就是这样,现在的黑五类分子除了上吊喝农药自杀的,不还在继续生育后代吗。社会形势一派大好,你敢怨社会,你敢怨革命干部和群众,他们是毛主席接班人。毛主席,你更不敢怨,他老人家解放全中国,推翻了三座大山,你一个疖子都不是,不随便就踏平你了。
幸亏富农分子是我爷爷,他在解放没几年便死于洪水后的痢疾,死得好,奶奶早远走他乡,奶奶走得也好。虽然,大多情况下,批斗会只是揪出黑五类分子,黑子弟挨斗挨打的时候还是很少,但子弟们得看着他们的黑分子父亲或爷爷被揪斗的情景,和他们一起揪心,喊打倒黑分子们的口号,至少要让周围的人听得出他很卖力。我和父亲就站在队伍里举起毛主席语录喊过口号,父亲喊口号跟群众一样出色,我没觉得我们跟贫下中农有什么不同,那种场合,我也没看出父亲对干部和群众有什么需要躲闪的。有一个东西却不能否定,黑子弟是喝着黑血长大的,浑身上下流淌着黑血。黑子弟没有被揪斗,是因为基本上与黑分子父亲或爷爷划清了界限,出工勤恳老实,不高声喧哗,处处谨小慎微,黑小孩在外面挨同学打了、骂了,回家一声不吭,大人发现孩子伤口还在流血,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不能为维护小孩跟贫下中农争风,否则照揪斗你无误。
可是我在更小的时候,怎么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呢。我和哥哥都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我和一个伙伴打架了,他搬着石头却在我家灶屋水窗户外砸进来,砸穿了我家的饭锅,父母息事宁人,把我死打了一通。在外面,无论谁家的孩子惹的祸,只要我们在祸内,回家都得挨打,这是我们家的规矩,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孩子是父母身上的肉,有理无理打孩子,做父母的总还是难过。自砸锅事件后,父母想出一绝招,他们出工之前,先用箩索将我和哥哥的手反背连腰捆着,然后爬上楼梯,把长长的箩索一直吊到屋梁上,接着把大门、窗子也关了,只留后门敞开着和我们喘气。这样,我们就不可能在外面跟小伙伴惹祸了,父母才能安心出工。好多次,父母收工太晚,我和哥哥饿倦了,倒在后门口昏睡过去,被来访的亲戚或邻居发现,父母自然也遭到他们的怨责,但这些肯定于事无补,我们一如既往地被天天吊在屋梁下,照例昏睡。父亲说,你不出门,祸不会找上门来。
父亲是这样想的,不撞见瘟神,瘟神就不会惦着。父亲在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了顾部长,这威风凛凛的称呼和身体同行,父亲的确不敢单独撞见,父亲害怕了,父亲知道药铺里甘草的厉害,现在,顾部长就是甘草。在药铺里,无论配什么药,这副药里一定有甘草,甘草这种药,甜得苦,即使倒掉的药渣,渣里甘草的味道仍很有效力。那时大队就像一个会议的药铺,七天一小会,半月一大会,顾部长便是我们大队会议里离不了的甘草,会会到场。即使没有会议,只要他的身体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的胃液就会翻涌,何况顾部长平时很忙,从不轻易到公社下面的大队走动,他的到来与斗争的大方向总有着紧密的联系吧。此时父亲如果在田头,撞见了顾部长倒没有什么好躲的,要躲也就是把头埋下,屏住气,挥汗如雨地使劲锄草或修理队里的农具。可这大白天人家已早早在田头劳动,你在家里还没出门,被顾部长撞见就不好说,他问你怎么还赖在家里,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成分,你的回答便成了老实交代,阎王簿上也就把你的大名牢牢勾上了。
出门不撞见各级干部,对父亲来说很难。我们家挨着大队部住着,大队部是解放前大地主二少爷的院宅,地基是人工挑土堆成的小山,有我家房子那么高,我家在山西边,中间隔着大队的水井和通往后面小学校的煤渣路。在我家禾坪前,有一条灌溉水渠,水渠公路可以跑吉普车,是从公社抄近路来大队的必经之路,很多大队干部每天从白到黑也在这条路上来回许多次。顾部长就走在这条水渠路上,父亲在刚欲跨门槛时看见了,不知顾部长有没有看见父亲,但是父亲闪身躲在门缝里偷看他的动静。此后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小孩不当面碰到,就不会知道了。
处在这样的交通环境和显目的地理位置,我无法想象父亲,是怎么尽量来避免撞见不愿撞见的人,父亲还有多少躲闪,我已无从发觉。这个难得的晴天,我能跟父亲同时跨门而出,没有受到父亲的阻拦,本可以放心去玩耍,可无意间我对父亲迟疑、退缩、躲闪、并且在门缝里偷望的发觉,使我还不到七岁的内心萌动了什么样的情怀和思想呢。父亲从来没有讲起这件事,可能他已经忘记,我也没有提起过,更多的时候我是忘记了,只有在搜寻父亲的过去,在我心中的感受时,思维很快便会在这里停留。我说不清这瞬间的心情,我在下沉,心头忽地一闪,光没了。对这一反应,我没有怀疑,虽然以前从未将任何人和事放到心上来注意和思考,父亲的这一溜动作,无疑是狠狠扎在我心上的锋利刀子,我也说不出痛和悲哀,仿佛这一刻,我长大了。
九雨楼200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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