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里的梁朝伟陈奕迅，正是北上的香港影人写照

罗油

导语：2016岁末上映的《摆渡人》已坐实了年度烂片的宝座，但作为一部由“鸡汤作家”导演的电影似乎也并不值得谈论。不过因为有王家卫的参与，而且打上了“泽东电影二十五周年”的logo，对于墨镜导演和港片的粉丝而言总是如鲠在喉，对于香港观众而言，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感慨。在香港作家廖伟棠看来，王家卫的五部经典《重庆森林》、《东邪西毒》、《春光乍泄》、《花样年华》、《一代宗师》完全兼顾着天地众生，以游走时代边缘的角色来撑起一个个时代的倾圯颠倒，而《摆渡人》里众生是干瘪、脸谱化的，天地是虚张声势的，处处露出力不从心和尴尬拖沓。王家卫媚俗的一面被张嘉佳彻底引导出来了，片中梁朝伟的油滑与尴尬、陈奕迅的落魄与麻木，就像今天北上发展的香港电影人。如果港产片25年前的黄金岁月，要靠这么一些角色去摆渡，那么沉没也并不可惜了。

《摆渡人》里的梁朝伟陈奕迅，正是北上的香港影人写照

港版《摆渡人》海报
也许是我看漏了眼，香港上映的《摆渡人》片头，没有出现王家卫的名字，编剧和导演都只是张嘉佳。这是否意味着，王家卫都不好意思在香港承认这部电影和他有关？这样想，我稍微好受了一点。
当然，现实又是另一回事。王导在微博力撑《摆渡人》，押上了他最后一部金漆招牌《一代宗师》里的套路：“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一味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这只是一部电影，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摆渡人，渡人渡己——我喜欢”。
这花言巧语真是可圈可点。第一句预先堵了南方观众的口，第二句堵了习惯以前王家卫精益求精的完美主义者的口；第四句，你确定你在讲泽东电影二十五周年的纪念品而不是在鼓励一个电影学生吗？大成若缺的前提是“大成”，这样滥用典故也太抬举一部习作了。
可怕的是这样一部巧言令色的电影竟然以含混不清的“渡”为主心骨，仁人能渡，妄人只不过以渡来贩卖鸡汤。不，我不会用鸡汤称呼它，看了半部《摆渡人》之后第一感觉就是：就像金城武饰演的痴汉管春强迫别人吃毛毛做的暗黑烧饼一样，王家卫端着张嘉佳调制的这碗味精汤对我们淳淳善诱：“喝吧，喝下去，你就能见天地见众生……”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煎糊了的烧饼。
据王家卫说“做精致的电影，能见天地，能见众生”是泽东电影的宗旨，以此宗旨考量泽东二十五年来的十八部电影，除了刘镇伟导演的两部喜剧《东成西就》和《天下无双》是众生胜于天地，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东邪西毒》、《春光乍泄》、《花样年华》、《一代宗师》这五部经典则完全兼顾着天地众生，以游走时代边缘的角色来撑起一个个时代的倾圯颠倒。他较为失控的《2046》和较为平庸的《堕落天使》、《蓝莓之夜》都依然保持着水准之上的水平，而且拥有明显的“泽东”烙印。
近年泽东推出的台湾导演程孝泽《渺渺》和张荣吉《逆光飞翔》等依然是接地气的诚恳之作。直到这部王家卫监制、参与编剧、据说实际上每天都在片场协助导演的《摆渡人》，里面众生是干瘪、脸谱化的，天地是虚张声势的，处处露出力不从心和尴尬拖沓，以这样一部作品作为泽东二十五周年的献礼之作，影迷当然不会收货。
天地与众生的树立，关键在于世界观的有无、真伪。《摆渡人》里对关键词“渡”的演绎简直是朝阳区仁波切的水平，利用新娘的弱点烧个烤引诱她出来吃就渡人了？利用我们对二十五年泽东电影品质的信任弄一个仿制品就成纪念了？如果存在真正渡人的电影，近作有一部《深夜食堂》，它和《摆渡人》的差距之大，令人都不忍比较。夜夜汇集到社区巷子小食堂的人带来自己的故事，在不动声色之间渐渐释怀，每个人都在渡人渡己。这境界，上海一家架空的酒吧如何能及？前者展开的是浮世绘卷，后者展开的仅仅是浮华。
我毋需批评张嘉佳，他是一以贯之的，就是暖男就是心灵“鸡汤”导师，只不过这次更赤裸裸一点而已。这部电影的意义在于：王家卫媚俗的一面被张嘉佳彻底引导出来了。不是放个蔡琴放个西班牙歌就是王家卫风了，那些向经典旧作“致敬”的粗糙意象，以及那些拙劣模仿的“金句”，都在出卖着王家卫：原来一个low版本的你，是这样的。
话说即使在杰作《一代宗师》里，王家卫以前引以为傲的金句已经成为拖累电影的短板，金句说一次是金句，说十遍就是矫情了。民国老派江湖人叶问说多两句金句，作为遗民之癖也就算了，一个在上海开酒吧的香港大叔句句语焉不详的金句，既是编剧的轻浮，也把梁朝伟变成了一个纸糊空壳。
什么“缘为冰，我把它抱在怀里，冰化了才发现，缘分也没了，抓着会痛，不放手，最后也会消失的。”什么“世事如书，我偏爱你这一句，愿做个逗号，呆在你的脚边。但你有自己的朗读者，而我只是个摆渡人。我们都会上岸，阳光万里，到哪里都是鲜花开放。”都是十年前就泛滥了的伪托仓央嘉措情诗的模版式产品，最适合过气文艺中老年假装仁波切来渡那些小文青。
所以我们不要再笑话文艺女青年都皈依灵修，如果没有那些打着心灵导师旗号的中老男人骗子，以及他们之前作为艺术浪子的始乱终弃，哪来这么多幡然皈依的女青年？说白了，“摆渡”就是“灵修”的变种，空虚灵魂对另一些空虚灵魂的修补罢了。
从这个角度看来，这部电影有它的诚实一面，所谓摆渡人就是鸡汤导师们的夫子自道：我是怎样忽悠人的。“预约摆渡”是小资版本的《顽主》“3T公司”，梁朝伟的过度卖力表演充分暗示了摆渡人职业的虚伪——摆渡明明是一门乘人之危的生意，而且还要预约——我不禁想问一句那是摆渡人还是捞尸人？
我也不能同意香港影评人朗天说的摆渡人即香港中介角色的身份认同，这未免过度阐释了王家卫的自觉性。如果所谓情感摆渡人是游走在许多不清醒男女之间的中介，很难保证他是否信口开河的黑中介。而我们也没有看到王家卫试图通过该片向大陆摆渡某些价值观，或者协助双方在对方的岸登岸。片子中的上海像片头所示虚假得接近电脑动画，现实是一个孤岛一般的模型小区，背景中若隐若现着拆迁的字眼，而这一切都和那些金碧辉煌的演员无关，一切都是“离地”的。
好在，尴尬的电影一般都自带隐喻，我们目睹“没有女人的男人”小马哥亲吻梁朝伟那段悲催的镜头，它形象化呈现了我们对张嘉佳合体王家卫的感受；要么，则是忍受陈奕迅唱鹿晗的歌那种凄酸。而陈奕迅演的马力也是个骗子，被冠以“我只唱自己的歌”这种艺术家高傲（在香港影评人的善意解读中这成了香港电影工作者的骨气），其实他十年了还是在唱着十年前那首忽悠初中生的鸡汤歌。
两个香港人，梁朝伟的油滑与尴尬，陈奕迅的落魄与麻木，才真像今天北上发展的香港电影人。相比之下，倒显出金城武憨直得可爱了，虽然，他的造型让人想起黄安，嘶喊着“重出江湖”时是那么的力不从心。如果港产片25年前的黄金岁月，要靠这么一些角色去摆渡，那么沉没也并不可惜了，幸好这不过是泽东电影的酒后一夜情，雾水夫妻而已。
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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