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 和麦地】
圣地和麦地是两个地名,在广州梅花园附近。这两个词条,在圣经里时时出现,竟会在这里成为两个连得如此紧密的村庄。我打听了不知多少次,也许曾经在这里有过教堂或有过传教的辉煌典故,或传教的人在此有过什么特别的事件可以作为谈资或纪念的。直到十年将近,关于我对圣地和麦地来历的猜想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也没有得到有关它们名称意外或惊奇的收获。
圣地以前只是一个贫穷落后的郊区,属于麦地,并没有圣地之说,后来凭空有了一个叫圣地亚的夜市,是商家的作为——用一块红布写上“圣地亚夜市”的字样,很正经地横挂在路口,圣地很自然就被通俗地叫开,成了一个新的村庄。麦地这个地名好象还有些年头,但没有人能说得清它的来历。这两个地名的确太容易联想到圣经,因而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某种特殊的感觉——悠远。漂泊。诡秘。斗殴。匆忙。闲散。喧哗。有许多的声音,既嘈杂又宁静,匆匆来又匆匆去,像一个聚散的岛屿或驿栈,或候鸟的树林,亲切而又陌生。 我离开家乡,至今流落时间最长的地方是圣地,虽然也包括麦地在内,习惯上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它圣地,而不是麦地,很可能是因为我先接受圣地的缘故。其实我对圣地并没有太多的体验,只是有过和朋友们在某几家餐馆喝喝酒,或偶尔逛逛夜市买点袜子鞋子衣物等简单的必备用品,我对这里的记忆并不深刻,只对它的外部还有较深的印象。 圣地亚夜市是一些临时的平房构造,围绕着不小的一片空地,空地是临时卖衣服和各种小商品的摊位,被红漆和白漆条理分隔。整个夜市临靠同和路,开有各种小商铺,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打工和流落来的人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临时用的各种物什。还有用帆布围起来的录像室,花几块钱在这里就能呆上一个下午或整晚,吵吵闹闹直到天明。但那些嘈杂并不影响填饱肚子和性情的发泄,在供应早点和快餐的小馆子,我常常和朋友们坐在路边光着膀子喝它一个底朝天,然后甩着衣服哼着跑调的歌各自忙活或倒头睡觉去。这一觉,大多要在第二天中午才能醒来。在夜市,低廉的消费与相应的环境仿佛令来人一切都感到满意,是那样的方便简单,豪情而不奢华。所有商品也是快餐性质的,人一走什么东西都不用管了,好象什么都不值得留恋,什么都无须带走,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 夜市最多的是外地人开的发廊,涂脂抹粉的女子妖艳时髦,围坐在各色塑料椅子凳子上谈笑或打闹。她们对路过的男人眉来眼去或拉拉扯扯,有时难免出现尴尬的场面,也有为此或在生意交易过程中争吵,或与一群来收所谓保护费的小青年而打架的。一旦事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班年轻男人来帮忙,立马便有雨点般的拳脚,更有厉害的拿出铁棒和长刀以及钢链,一顿胡乱的打杀之后这班人如烟云迅速散去,有些发廊也可能会因此在一瞬之间同时关闭,这些人也许永不再来。这类事件在麦地西街更是经常发生,可能在下午,突然的喧哗高而乱,人流里有光背的青年在穿梭奔跑,商铺哗啦啦拉下卷闸门,店主和客人都站在街边观望。更多的时候则在深夜,有时就在我的窗下,我睡在小饭店的阁楼上,隔三差五听到楼下惊心动魄,很清晰地感受到铁棒打在人的身上,每一棒都极其扎实而有力,好像打的不是人,而是在围剿一只毫无抵抗的狐狸。这种感觉让我至今还处在非凡的联想之中。当我在一些大学和朋友中间谈起这段经历,我用两个字表达我的感受,那就是逃跑,并以我的经验来解释人的所有内心意识。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逃跑,总想脱离糟糕的现在跑到更高更好或自己欲望的地方去,总是不希望面对眼前的困境,不希望看到被一阵乱棒打死或打得晕头转向,可是我们往往逃不掉这样的遭遇。人都是蚂蚁,争相啃噬神或上帝遗弃的骨头,它们一脚就可能把人全部踩死,而人还非要自相残杀,人的悲哀之所以生生不息,至少便是不懂得自爱和不被孤立的友好团结,以及真正意义上的逃跑。 这些年我留意圣地亚夜市的变化,它十分灵活的店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临时平房说拆就拆,我在那里这么些年就亲眼看到过好几次更迭,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每一次都比先前更有条理,但还是平房,直到最后一次有一部分才是两层建构。到今年春天我快要离开圣地的时候,这些新店铺终于在推土机和几个挥手者的竭力呼喊下,一夜之间又成了一堆瓦砾碎砖、水泥残渣和破旧的被盖衣物以及各种废弃物。做生意的人都走了,没有成群结队,没有喧哗,甚至没有声张,不知道他们离去的情形,更不知他们去了何方。他们还会来吗?这里的一切真的那样不值得留恋?我曾穿过那片一下子显得宽阔的空地,坐在废墟上晒着初春的太阳,不知道风从哪边吹来,即使卷起的沙子和纸片袭击我包围我,让我睁不开眼睛,我也会觉得宁静。这种宁静像一次难得的休息——不是所有叫卖的声音、喝酒的声音、男男女女打闹的声音、混杂的声音、所有衣衫不整的蒙尘的面孔和匆匆飘着的各色领带、媚眼一样闪烁的彩灯现在都躺在了我身边,像那些瓦砾碎砖和水泥残渣以及沙子和纸片和废弃物一样沉浸、安详,似乎不再醒来,而是我从所有沉浸和安详中听到一种幽兰般呼吸的低语,类似内心默默的祈祷,恍如那太阳和春风多么遥远、多么疲倦地到来。 而麦地西街是我开小饭店的地方,在这里,我消失理想,不去想热爱的一切,却有我真真切切的生活。我小店的对面是一家关闭的店铺,大多时候我就坐在那店铺前一张破烂的围椅里,穿着拖鞋、休闲短裤、光着上身下棋或玩牌,有时也会这样去买份报纸或随便转转。一般我不用关心小饭店,我满意伙计们很有秩序地忙活。那一段时间,我和伙计们快活逍遥,与外界没有什么联系,只有广州几个好朋友来看过我,我们的聚会一般是玩拖拉机,也聊诗歌和诗歌以外的东西。他们来过好几次,但我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起过麦地西街,似乎也没有必要。他们也只说到圣地来,与这里有关的事也只提及圣地,没有朋友知道什么麦地西街,我只跟外地朋友透露过要写一部关于麦地西街的小说,现在我还是不想启动与它相关的更多情节,希望在以后的小说里可能会做得更好。我到圣地来时,圣地南路临街的商住两用楼房已经建得像模像样,它的后面一条百米左右的小巷就是麦地西街,但这一带还是被通俗地称作圣地。我以前常常在这条小巷子里穿过或停留下来吃饭或理发,还以为是圣地的某一条小街,直到2000年我在这条小街开饭店,才注意门牌上的字号,白色的麦地西街凹在蓝色的小铁片上。我一时觉得惊奇,立刻想到圣地,真有这么巧合吗——麦地的名称可能有它的历史渊源,圣地这个名称则肯定是商家有意配合,但无论如何它们给我的感受都很奇妙。当我享受这两个词条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特别意义,我会问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怎么就来到如此充满诗意和神圣感情的词条里,甚至我到底是住在圣地还是麦地,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它们连在一起,穿错交织,好像一个永远的漩涡无法分开。 1996年底,我从广州的太和搬到圣地,最初一看到这两个字,好像便触摸到了某种令我放不开的东西,我知道是圣地这个名词沉迷了我的感情,它们照见了我的过去。我的过去一路奔忙,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逃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疲惫而忧伤。这个词条的神秘和圣洁或更多的内容可能填满了我当时极度虚弱的内心,也正是我真正向往的那种感受。现在这个词条从语言落到地面,我踩着这块土地,我摸着它的体温,虽然它与圣经里的内涵有着遥远距离,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恩赐,接而又发现麦地这个词条作为一个地名,更使我感慨不已。我从南方到北方,再到东方到西方,最后又到更南的南方停在广州,圣地和麦地成为我的两个鸟巢,我这只候鸟注定要在这样的鸟巢里呆上一个好长的季节;它们又仿佛两条河流,我曾经沿着它们的两岸观望漫长岁月,在泥沼中跋涉,但我并没有发现河流与泥沼哪一样更清澈。现在我似乎走在两面镜子里,这两面镜子统一我,让我即使陷入泥沼也会像躺在河流上一样流畅和自由。我经常默念着这两个词,并一直称在那里居住的房子叫圣地居、我的小饭店为窝巢——在那里写作,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和我的许多朋友有过十分愉快的聊天和聚会,也有我的爱情和失恋。哪怕生活时常陷我于绝境,这两个透着圣经鼻息,又关联土地实际意义的词语所带来的温暖,都能使我平静地面对一切,我因而愿意停留在想象中——它们由来已久,抑或是这两个词引领我来到这里,完成一次必然的栖息和旅行。 2005.10.1上林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