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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周,特朗普当选美国的新闻继续引发后续的思考,我们陆陆续续看到西方思想界多位重量级人物的发言:朱迪斯·巴特勒、福山、阿兰·巴迪欧、瓦鲁法克斯等等。11月14日,另一位顶级学者诺姆·乔姆斯基接受了独立媒体truthout的专访,向大众分享他对美国大选的思考。这次大选的后果是什么?停滞不前的美国政治体制将走向何方?为什么特朗普是世界的威胁、是整个星球的威胁?
几年前,乔姆斯基就曾警醒世人,就美国的政治气候来看,诞生一位独裁者的条件已经成熟。在这次访谈中,乔姆斯基从气候变迁——这一关系人类未来生死存亡的问题——在这次选战中的缺席谈起,他认为特朗普的当选关乎人类命运的走向。
乔姆斯基:特朗普上台带来“友好的法西斯主义”之险
乔姆斯基
truthout:最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与之前所有的预测相反,特朗普大胜希拉里。在你看来,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导致美国选民制造了美国政治史上的最大灾难?
乔姆斯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有必要花点时间好好想想11月8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那些天中的某一天。
那天有一条重要新闻几乎没有得到关注。11月8号,世界气象组织在摩洛哥的国际气候变化会议上发布了一个报告,这个报告说过去五年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五年,报告表示随着极地冰川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融化,海平面快速上升,这其中包括南极那些巨大的冰川,而北冰洋冰川面积29年前的平均水平减少了28个百分点。这不仅使海平面上升,还削弱了极地降低太阳辐射温度的能力,而这进一步加剧了全球变暖。国际气象组织报告认为,目前的气温已经危险性地接近第21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所制定的全球气温控制目标。
11月8日,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国家进行了一场选举,结果是共和党完全控制了政府,从总统到议会和最高法院,共和党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组织。
你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吗?让我们看看发生的事实。
在共和党初选阶段,每一位候选人都否认正在发生的事实,杰布·布什说一切都不确定,但我们不必马上采取行动,因为我们还在生产更多天然气,感谢液压破碎法。或者像卡西奇那样,他同意全球变暖正在发生,但他随后又说,“我们要在俄亥俄使用化石燃料,我们不会为此道歉。”
新当选的这个总统提倡增加化石燃料的使用,包括煤炭;废除协定;拒绝向那些追求清洁能源的发展中国家提供援助。这正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悬崖。
特朗普已经开始采取措施要解散环境保护署了,换上拒绝承认气候变化的臭名昭著的迈伦·埃贝尓。特朗普的首席能源顾问、石油大亨哈罗德·哈姆扬言要废除协定,为工业生产减税、增加化石燃料生产,实施被奥巴马临时搁置的达科他管线。市场的反应很快,能源公司的估价上涨,包括世界上最大的煤炭供应商皮博迪能源公司,这家公司正在申请破产,但因为川普的胜利,它预计会增加50%的营收。
共和党在气候变暖问题上的拒斥主义已经产生了效果。先前的巴黎协定有望达成一个可以验证的协定,但任何此类想法都可能被放弃了,因为共和党国会不会接受任何束缚性的条款,所以出现了一个自愿性的协定,明显弱了许多。
由此产生的效果要比过去更明显。仅从孟加拉国来看,由于海平面上升和更极端的气候状况,上千万的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会从地势较低的平原逃离,由此造成的移民危机是今天无法比拟的。孟加拉国的首席气候科学家有充足的理由声称“这些移民有权移居到排放温室气体的国家。上百万人应该到美国去”。以及应该去其它富裕的国家,这些国家造成了一个新的地理时代,所谓的“人类纪”,其特征是人类对于环境的巨大改变。这些灾难性的后果只可能有增无减,不仅仅是局限于孟加拉国,而是影响到整个南亚,随着气温不可避免地上升,喜马拉雅冰川加速融化,整个供水系统都遭到威胁。在印度,3亿人缺乏饮用水资源。其影响无远弗届。
很难找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人类正在面临的历史上最严峻的问题——组织化的人类生命能以这样的方式存活下去吗?——回应这个问题的方式却是不断加速走向灾难的边缘。
我也观察到其它关系到人类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核武器的威胁70年多年来一直笼罩在我们头顶,如今危险正在增加。
一个让我感到惊讶的事实是,在这场大选连篇累牍的报道里,上面的问题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关注。
好了,言归正传,回到你提的这个问题,特朗普大胜和美国政治的一些特点相关:在其它因素之外,美国建国之初就是分离的各州的联合,选举人团这一选举方式延续至今;选区比重向农村地区倾斜;为数极高的弃权票。对于未来来说,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希拉里赢得了18-25岁这个年龄段的群体,而桑德斯的支持率则更高。这意味着取决于人类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从当前的信息来看,特朗普从白人、工人阶层和低中产阶层选民那里获得的支持是史无前例的,尤其是在那些年收入在5万到9万美元间的、低收入、农村、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选民那里。这样的愤怒同样可以在弥漫欧洲的对于温和的建制派政府的不满中找到其同类,比如在出乎意料的英国脱欧公投、温和派政府垮台时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愤怒。这些愤怒的人群是被新自由主义政策牺牲的一代,也就是当时的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在国会证词中描述的政策。经济学界和其他崇拜者一向尊称他为“圣人阿兰”,直到他监督下的经济奇迹在2007-2008时轰然崩溃,几乎把全球经济都拖垮。正如格林斯潘在他的光辉岁月里所解释的,他在经济管理上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工人日益增加的不安”之上的。受到恐吓的工人不会要求更高的工资、福利和安保,只会满足于停滞不前的工资和减少的福利,按照新自由主义的标准来说,这预示着一个健康的经济。
作为经济理论中的实验对象的工人阶级,对这一结果尤其感到不满。比如,2007年,新自由主义奇迹到达顶峰,但工人们高兴不起来,因为工人的真实工资就比早年低,或者说男性工人的真实工资退回到了1960年代的水平,尽管金字塔顶端的那一撮人的收入却成倍增加,他们只占人口的1%。
最低收入者的命运已经表明了当前发生的状况。在经济快速增长、更平均主义的1950和1960年代,最低收入为其它薪资奠定了基础,它紧紧跟在生产力后面。但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启动,这一切就终结了。自那以后,最低工资就停滞不前了。如果按过去的速度增长的话,现在可能要接近时薪20美元了。今天,把时薪提高到15美元就被视为一场政治革命了。
选后民调显示,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主要是认为他能带来变革,而希拉里则会让他们一直深陷于绝望之中。特朗普会带来的“变革”可能好也可能坏,但在一个原子化的缺少教育和组织的社会里,那些封闭的人并不清楚后果会是什么。这是今天的绝望和1930年代的大萧条期间的关键区别,那时的工人阶级经济状况糟得多,但总体的情绪却是乐观的。
特朗普的胜利也有其他因素。有比较研究指出美国的白人优越论远比南非更严重,而白人在人口中的比重在下降也不是一个秘密了。十年或二十年后,白人就会成为劳动力里的少数,再不久,就会成为美国人口里的少数。随着身份政治的胜利,那种保守主义的文化备受打击,那些“辛勤工作的、爱国的、上教堂的、信奉家庭价值观的美国白人”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国家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
民主党早在1970年代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对于工人阶级的真正关注,于是这些人投向了他们的阶级敌人,至少这些人假装为他们说话,特朗普给那些人机会表达他们合法的愤怒,那些不只是失去工作的人,也是失掉尊严感的人,那些认为政府正在破坏他们生活的人。
乔姆斯基:特朗普上台带来“友好的法西斯主义”之险
11月9日, 宾夕法尼亚州5名退休钢铁工人聚在一起打牌。他们5人一辈子都是民主党人,但只有3个人投票给了希拉里。视觉中国资料
truthout:特朗普代表了美国政治的一个新的趋势吗?或者说这个结果是因为那些讨厌克林顿家族的选民对希拉里的拒绝,他们厌倦了过去那种政治正确的政治?
乔姆斯基:这绝不是什么新趋势。在新自由主义时期,美国两党都向右转了。今天的新民主党基本就是过去所谓的“温和的共和党”。如果艾森·豪威尔在世,他听到桑德斯所畅想的“政治革命”的话,也不会感到惊讶。共和党向来倚重富人和权贵集团,以至于现在想做一些实事的时候,不能再指望老百姓支持他们了。他们是把那些本来就在那里的人动员起来了,只不过这些人本来没有结成一股联合的政治力量:鹰派、本土派、种族主义者以及全球化的牺牲品们。全球化让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互相竞争,却在保护特权阶层。
希拉里代表的是那些受到害怕、受到厌恶的政策,而特朗普则被看成“变革”的象征——说到变革,要仔细看他实际提出的方案,有一些东西在到达公众之时流失掉了。选战本身就一直在回避真问题,而媒体评论也在同流合污,秉持着所谓的客观原则,而不是勇敢质问。
truthout:在胜利感言上,特朗普声称他“将代表所有美国人”。一个国家这么分裂,而且他明确表达了对美国的许多群体(包括女性和少数族裔)的深深仇恨,他如何履行这个承诺?你认为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吗?
乔姆斯基:显然,两者之间有共同之处。看看欧洲那些极右政党,特朗普一获胜,他们弹冠相庆,好像他是他们的自己人一样。看看奥地利和德国的民调,你很难不联想起1930年代的可怕记忆。我至今都能回想起小时候听到希特勒的演讲,我听不懂他的话,但观众的欢呼让我不寒而栗。我记得我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在1939年2月,巴塞罗那沦陷之后。一个诡异的巧合是,也是在巴塞罗那,我和我妻子看到了2016年美国大选的结果。
至于特朗普将如何践行自己的承诺,我们实在不好说。可能他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是他的不可预测性。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那些被他惊吓到的人将作何反应。
truthout:特朗普或许在经济、社会、政治问题的立场上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政治意识形态倾向,但他在行为上有明显的独裁倾向。那么你是否找到了“特朗普的崛起象征‘披着羊皮的法西斯主义’在美国抬头”这种说法的合理性?
乔姆斯基:多年来,我一直在提所谓“诚实且有魅力的意识形态狂热分子”在美国崛起有多危险。这个人可以对社会各处的恐惧和愤怒“火上浇油”,也可以让恐惧和愤怒从罪魁祸首那里导向弱势群体。这确实会导致社会学家伯特伦·格罗斯(Bertram Gross)在35年前说的“友好的法西斯主义”(friendly fascism)。但还需要出现一个希特勒那样的人,而不是一个以“我”为唯一可辨识的意识形态的人。这个危险存在多时,随着特朗普的上台,愈发真切了。
乔姆斯基:特朗普上台带来“友好的法西斯主义”之险
如果特朗普坚持贯彻他的保罗·瑞恩式财政计划,美国富裕阶层会得到很大好处。
truthout:共和党即将入主白宫,还将操控参众两院和最高法院的未来,美国在未来四年会是什么样子?
乔姆斯基: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特朗普的任命和他的顾问团队。坦白说,初步来看不是什么好兆头。
反动派将把持最高法院多年,结果可想而知。如果特朗普坚持贯彻他的保罗·瑞恩式财政计划,美国富裕阶层会得到很大好处。据税收政策中心估计,(特朗普的财政计划)将对美国10%的最高收入群体减税超过14%,大幅削减税收会在高收入群体中更加普遍,但其余人几乎没有税收减免,这群人要面对新的重大负担。《金融时报》的记者马丁·沃尔夫写道“税收政策将为特朗普这样的美国富人带来巨大利益”,却也让其他人,包括支持他的选民们陷入困境。商界的第一反应正揭示了,大型制药公司、华尔街、军工企业、能源工业和其他受益机构的前途一片光明。
基础设施项目倒可能有积极的发展,特朗普对此有过承诺,但他掩盖了一个事实,奥巴马的经济刺激计划本来能带来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却被共和党人以引发财政赤字为借口扼杀在摇篮里。这种借口太具有欺骗性了,考虑到那么低的利率,特朗普的计划推行会受到阻碍,何况现在还有针对富人及企业的大幅减税、国防开支的增加。
然而,前副总统切尼过去向前财长保罗·奥尼尔的解释“里根证明了赤字没什么大不了的”提供了一种托辞,意在说明共和党人弄出来的赤字是为了获得民意支持,让民主党去收拾残局。这种手段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会很有效。
truthout:特朗普和普京之间惺惺相惜。美俄关系会迎来新时代吗?
乔姆斯基:一个充满希望的前景是未来俄罗斯边境的紧张局势会有所缓和。注意我说的是“俄罗斯边境”,不是墨西哥边境。另外欧洲可能会渐渐疏远特朗普总统的美国,德国总理默克尔和其他欧洲领导人已有所暗示,脱欧后的英国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也可能,欧洲会努力缓解紧张的局势,甚至在没有军事同盟的情况下努力向戈尔巴乔夫设想的欧亚安全体系靠近。这个欧亚安全体系曾被美国拒绝,美国更乐意看到北约扩大,最近普京又在鼓吹这一点。是好是坏,我们都不知道会怎样。
truthout:特朗普政府下的美国外交政策可能会或多或少比奥巴马政府、小布什政府更崇尚军国主义吗?
乔姆斯基:我认为没有人可以充满信心地回答这个问题。特朗普太不可预测了,很多问题都是可能的。我们可以说的是如果大众动员和激进主义以恰当的方式组织、进行的话,会产生重要的影响。当然我们应该记住这里面的风险非常大。
乔姆斯基:特朗普上台带来“友好的法西斯主义”之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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