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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一张昔日著名摇滚歌手窦唯的地铁中年照引发了一场网络热潮,更将各路文艺中青年轰炸出地表。有人感叹时光残忍、浪子老去、满满的都是回忆;有人心生怜悯、哀叹落魄、惋惜中带着嫌弃。当然各条新闻标题还不忘在窦唯的名字前加上“王菲前前夫”这样的定语。评论人胡涛认为,无论怜悯还是幸灾乐祸的人,都同时一起被时间改变着。在这个资本收买一切的环境里,老炮们几乎无一不在大众文化的浪潮中参与着演出,他们都伪装起愤怒,与时代共谋,因为真正愤怒者是不上台面的。而窦唯是选择不动心的精神生活服膺者,他当然不符合大众娱乐化、快乐化、可量化的标准,大众是害怕做成功学意义上的失败者的。也许在对窦唯的长吁短叹中,看到的是我们自己无法选择的人生。
[洞见]再见窦唯,我们都活着转了世
王菲大理快闪和窦唯地铁被拍新闻相映成趣,先后出现在各大媒体娱乐版的头条。所不同的是,王菲亮相全城狂追,天后容颜娇羞表情萌萌哒,令人感叹富人生活有钱有闲,窦唯则在北京地铁上寂寂然独坐,一身发福秃顶的模样让网友猜测其生活落魄。相比种类繁多的“歌坛天后”、“摇滚教父”、“文艺男神”名头,面对有点灰头土脸的窦唯,爱贴标签的媒体人下意识把“王菲前夫”的称谓送给了他,哭笑不得也实属无奈。
窦唯,窦唯。这沉重而陌生的名字,仿若隐士遁入地下多年。若不是地铁上的偷拍客,这名字就像落了土,恐怕只会存在于诸多冒充的小号和神乎其神的传说中了。再见窦唯,人们感慨“岁月是把杀猪刀”,带着一点怜悯和幸灾乐祸。可是这把刀何其公平,它何尝不在同时杀向你我他,看看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模样,套用乐评人李皖的话,谁不是活着转了世?
时代:各人走各人的路
1994年中国摇滚和通俗乐坛同时经历空前辉煌,并从此绝后。滚滚而来的商品大潮、互联网兴起、选秀风暴、唱片业衰落、商演崛起、音乐节汹涌、电视台真人秀,一次次冲击改变着各位辉煌亲历者的选择与路径。
资本收买一切,跨界吸引一切,头条重于一切,姿态决定一切。老炮们纷纷在大众文化的浪头中,或多或少地、半推半就地、欲拒还迎地参与着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他们当中,有人与时俱进,有人转身而去,有人旁逸斜出。
跟窦唯路径相反的是汪峰,这位前鲍家街43号乐队的主唱,以积极的姿态和时代代言人身份,一跃而进流行音乐大本营,热烈拥抱听众耳膜,励志与愤怒齐飞,精英共大众一色,成为堪比凤凰传奇的时代大热,有史以来最赚钱的(伪)摇滚歌手。“头条哥”是他最新的娱乐标签。
崔健导演了几部票房不太理想的文艺片,虽然时有对社会的针砭批判,但热衷网络和新鲜事物的他从来对年轻人关爱有加,也不排斥在跨年晚会上与一众流行歌手对飙高音,在《歌手》舞台上相当魔幻主义地跟张大大相互调侃。
与窦唯同为魔岩三杰之一的张楚依旧干瘦如猴,如今的他只有在演出时才会唱起“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高兴的时候也在《春天读诗》这样的活动里即兴背诵一首里尔克的诗。
朴树早已告别New Boy时代,早年唱着“他们是些有轨电车……妈妈,我恶心……”的愤怒青年,不知不觉也到了40岁的年纪,生活不再严厉得像传达室的李老伯,回归“平凡之路”是他给后进青年们的谆谆忠告。
许巍在经历了《在别处》的绝望和《那一年》的迷茫之后,赚到了一些钱,突然就沿着相反的方向,飞进了山水诗的世界。摇滚史上罕见的优美旋律和宁静致远的歌词,深深慰藉着广大文艺青年的心,演唱会比流行歌星还一票难求。
黑豹乐队主唱的继任者秦勇,因为儿子染病,告别摇滚乐坛,为照顾儿子隐退了十年,成为媒体眼中的“中国好爸爸”。
窦唯当年的“战敌”那英,2001年斩获台湾金曲奖达到人生巅峰,之后相夫教子家庭和睦,与闺蜜王菲的友谊地久天长,2012年出任《中国好声音》导师风头无两,尽管倒嗓严重假唱频传,但“华语天后”形象再度巩固。
另一位与王菲有音乐渊源的民谣歌手李健,因为《我是歌手》的360度无死角呈现,迅速以高冷理工男、无敌段子手、高颜值如意郎君形象俘获万千少女心,成为最新的时代审美标杆。
时代在变换。人生是断代史。价值观可以反转。生活终将改变一切。“最后我们/各人走各人的路。”(尹吾)
“娱乐”和“大众”的魔法棒下,“点石成金”是致命的诱惑。枪口失去了靶心,琐碎的生活就要了命,更大的可能在召唤。人们出于各自的需要,做出最趋利避害的选择,恰如其分,皆大欢喜,人生正确。
只是你确实听不到他们的好作品了。时代无可救药地坠入平庸,老炮不再愤怒,只会伪装愤怒,共谋成为常态,真正愤怒者却不上台面。迷茫在加剧,失语症发作,真心去向不明,答案依旧在风中飘扬,不死的前朝游魂仍在波西米亚京城游荡,苦等着被灵光一闪的念头救赎,然而如今的帝都越长越像魔都,前朝旧梦不知所踪。崔健一边唱“老头儿更有力量”,一边说“90后给我点震撼”,一边用“蓝色骨头”给自己打气,可更大的事实是,“我飞不起来了”。
张炬、贾宏声、鼓三儿的死,是唯一的刺激与震撼,死人却终究干不过活人,娱乐圈的八卦热闹,如潮水一般流过尸体。
自我:为了不变成甲虫
相比飞得更高的和飞不起来的,窦唯选择不飞起来,却也是“转世”最早的一个。
20岁出头就以大热金曲《Don't break my heart》和《无地自容》火遍中国,意气风发的青年却从《艳阳天》、《山河水》开始,部分放弃声音的表现,甚至直接放弃歌词,梦呓、迷幻、重复、混搭……执着于音乐“自性”的探索,直入禅境。乐评人颜峻说,“他已经展现出一个优秀音乐家应有的脉络,或者说通向自我音乐体系的方向”。
与他人的“转世”不同的是,窦唯的选择完全“向内”,他抗拒上电视、出镜、演讲、社交等一切公共形式。他的(离开王菲的)生活于公众而言,是一个谜。他在屈指可数的访谈中说,“我退出了歌坛,而转做音乐,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精神世界的出口。”
在唾手可得的商业利益面前,能做到不动心者,不是太疯狂,就是太明白。在现实层面上,窦唯打破了商品社会的欲望原则;在精神层面上,窦唯是绝对的精神生活服膺者。
窦唯还是人性的悲观论者。“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好强无奈孤独脆弱忍让气忿复杂讨厌嫉妒阴险争夺埋怨自私无聊变态冒险好色善良博爱诡辨能说空虚真诚金钱。”《高级动物》的歌词早已洞悉一切。窦唯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谋论者,“大到政治,小到民生,无处不在”。1999年与王菲离婚,2006年的烧车事件,在他看来是唱片公司和媒体的阴谋,窦唯的过激反应,简直是卡夫卡故事的中国版本,窦唯就是那只巨大的变形的不安的甲虫。
只有独立音乐是阻止窦唯成为甲虫的避风港,这是属于艺术家的纯粹。这样的选择,自然可能隔绝于大笔生意之外,坐在地铁列车里奔波的窦唯,又会唤起人们对当年他和王菲在胡同里倒痰盂画面的回忆,甚至成为成功学的反面教材。只是我们首先用穿着、出行方式判断人的身份,定义人的体面程度,多少有些不体面。这世上多少人随波逐流,蝇营狗苟,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活出自己,保全自己?也许在对窦唯的长吁短叹中,看到的是我们自己无法选择的人生。
天才有权选择自我“埋没”,不求知音。狄金森、卡夫卡、莫兰迪,都是终生幽闭创作的代表人物,作品却足以传世。窦唯并不完全离群索居,专辑、演出从未间断,今年还要重组“译”乐队,他在自己的生态循环里,很健康自足。
甲虫虽身处孤岛,却时时面临蛛网的威胁。王菲与窦唯,二人婚姻固然复杂,牵扯诸多人事,众说纷纭,但曾在最好的年纪恋爱,曾为人父母,曾琴瑟和鸣,虽各奔东西,也算不负青春,比时下遮遮掩掩老大不小的隐婚明星来得真实得多。王菲辗转腾挪的三个男人窦唯、谢霆锋、李亚鹏,分别代表了才子、帅哥和好男人形象,后两者或许可以推测为对第一段失败婚姻的补偿。但王菲的音乐金线和给养从来与窦唯有关,1996年的《浮躁》是迄今为止最有窦唯印记的专辑,也是将王菲才情释放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张。
然而窦唯每次出现在新闻版面上,几乎都与王菲有所牵连。今日“搜索风云榜”的排名,窦唯排名飙升至男歌手搜索第一位,歌曲的试听量却微乎其微。而这一切,又都是窦唯无所求的。与商业社会价值观格格不入,又总是落入对方投来的蛛网,这是关于窦唯的中国式魔幻现实主义。
大众:人人都怕做loser
这个时代,一切都要接受大众的审视。
有一次在朋友圈发了一首诗,一个朋友留言说:“你完了,又写诗,干嘛不能快乐一点?”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写出一首忧伤的诗,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大众”习惯用娱乐化、快乐化、可量化的指标解读一切,人人都怕做loser。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窦唯也许又一次搭上了地铁,也许在某个你不知道的角落里折腾音乐。大众在睡觉。
窦唯不需要大众。大众喜欢鸡汤、扇子舞和化过妆的脸蛋。大众还喜欢眼见为实,《格列佛游记》现实世界的人们,无法相信格列佛所经历的一切,直到最后小人国的小人亲自现身-换在今日,接下来无疑是手机的一通狂拍,再接下来是无关宏旨的奇观式炫耀,再再接下来是追逐下一个可资消遣的热点。
大众同时需要李健书架上的《哈扎尔辞典》来抬高自己的逼格,但他们不一定真的会看;大众面对窦唯的安于平凡会肃然起敬,但教导自家子女的时候,一定会说“不要像这个叔叔那样”。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小说中,达洛维夫人在舞会上突然听闻一位青年自杀的消息,不禁感慨道,“生活有一个中心所在,这青年获得了这个中心,我却把它丢失了。”其余人在跳舞,浑然不觉。
而窦唯终将隐匿于他的暗夜和孤岛之中,他心升明月或心生悲伤的时候,人们无从知晓,无需关心,也无能为力。
胡涛,凤凰文化主编,非著名诗人。
[洞见]再见窦唯,我们都活着转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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