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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宝箱] 沙拉莫夫:幸存者必须时刻抵抗阴影才不会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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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16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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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单靠面包存活
凌晨,寒冷的黑暗里
我下到河边,在水中
浸泡一块明亮的天
这首诗摘自在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诗文集《一切或一切都不》。它用一种近乎稚拙的单纯,反抗着国家暴力对人的控制和迫害。
第一个句子有耶稣训诫的口风,但它所发出的背景却是科雷马劳动营。这种调置,使读者几乎听到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论寒冷多么严酷,“面包”多么缺乏,“我”始终在这里,没有被抹去,一得机会就重新出现。而后的三行诗像是一场细微的解冻,语言把一种生存的可能性提供给诗人:他还能感觉到,能够说出“凌晨”、“寒冷的黑暗”、“河”、“明亮的天”。而诗人要继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并且诉说之、思想之,就必须介身于他周围的物的关系之中,成为这些关系的一部分。这种融入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它凭借一个综合了感觉和语言的“动作”实现,这个动作就是诗。诗人通过诗,近切地触摸着黑暗与光明,天和水。
我无从得知这首诗的写作,是在劳动营里就已经完成,因为机缘巧合侥幸留存下来;或者当时只是一个鲜明的形象,刻印在作者的记忆里,而真正形之于文字,却是很久以后的事。无论如何,这些简约如格言的句子,使一种现时感挺然而出,几十年后仍然震撼着读者。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1907年出生于沃洛格达。在《自传》一书中,他写道:“我的父亲是一位牧师,曾到阿留申群岛传教,1905年革命后回到俄国。我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
沙拉莫夫1926年考入莫斯科大学。“和那时那所大学里的所有学生一样,我不多不少也认为我会改变世界。”1929年他在莫斯科大学的地下印刷所里被捕,以传播《列宁遗嘱》的罪名被审判,遣送到白海西南岸的索洛韦茨,劳改了三年。对这第一次判刑和苦役,沙拉莫夫晚年曾在系列作品《维舍拉河·反小说》中加以描述。
1931年他刑满释放返回莫斯科,投身于文学创作,发表了一些诗歌和散文。
1937年1月,他再次被捕,同年6月2日被内务人民委员会的特殊法庭宣判为托洛茨基派反革命分子,判处劳改五年。这一次,他被遣送到西伯利亚,在科雷马劳动营里做苦工,服刑期不断延长,总共有十六年多。科雷马劳动营位于西伯利亚东北端,从科雷马河原一直延伸到鄂霍次克海北岸,区域极其辽阔。它以马加丹作为管理中枢,包括若干开采基地和附属机构,由极北开发托拉斯统一管理,以劳改犯作为主要劳动力,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开采具有战略意义的稀有金属矿藏。根据现有数据,1930至1956年间,在这个荒寒寥漠的劳动营里,一共曾有九十万劳改犯服苦役,大多数人因寒冷、饥饿、劳累和疾病而死去。在各个开采基地的人员调配上,劳动营有很大的流动性,不停地把犯人从一个营地转送别处,沙拉莫夫的经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1938年12月,沙拉莫夫在马加丹矿井里服刑时,卷进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律专家事件”,在工作地点就地被捕,押送到马加丹监狱。不久,制造事端的那些人,本身又以搞破坏活动的罪名被捕,而原来的被告们则全被开释,遣回各自的劳动营。沙拉莫夫没有立刻出狱,由于当时斑疹伤寒肆虐,他被隔离观察,在监狱里又度过一段时间。随后,当局将他遣往黑湖地区的一个煤矿勘探地,那里背靠阿特卡镇,距马加丹208公里,处于群山之中。勘探地不久关闭,沙拉莫夫转往阿尔卡加拉煤矿,距马加丹750公里。他在该煤矿下属的卡尔迪善矿井一直工作到1943年。
1943年春,沙克莫夫因怠工被遣送贾尔加拉惩罚营。在那里,他再次被投入监狱,禁闭一个半月后,于1943年6月22日被重新审判,判处十年劳改,这次的罪名是“反苏维埃宣传”。其后的几年中,他辗转于依阿格德诺伊、斯波科耶尼、贾尔加拉等地的营地,在缝纫厂、矿区和伐木场工作,几度生命垂危。
1947年,他在苏兹苏曼转送营里,得到医生潘奇乌科夫的帮助,当上了营地医院的医护助手。不久,他带着医生的介绍信,去马加丹参加护士学习班。学习结束之后,被派到距马加丹149公里的德宾医院工作,之后又被转到奥伊玛考内的一所医院。他的生活条件从此有所改善,开始有阅读和写作的余暇。他动笔写的第一批作品是诗,这些诗多被收入诗集《科雷马笔记》中,在作者去世数年后才得出版。
1951年,他服刑期满,但没有被释放,也无权离开科雷马营地。
1953年,斯大林去世。沙拉莫夫同年获得自由。秋末,他回到莫斯科,但因劳改经历无法取得在首都的居住权。在莫斯科暂住期间,他见到与他通信已有一年之久的帕斯捷尔纳克。他也见到他的家人:女儿拒绝承认他,妻子在两年后终于与他离婚。
1954年,他住在莫斯科西北一百多公里的加里宁市,在一所泥炭厂谋到一份工作。同年,他开始创作他最重要的作品《科雷马纪事》。
1956年,他获得平反,终于可以返回莫斯科,安顿下来。他同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恶化,最后以决裂告终。
1960年代,沙拉莫夫和索尔仁尼琴以及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过从甚密。他在一些重要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诗歌和随笔,同时继续《科雷马纪事》的创作。已经写就的那些纪事,投到苏联国内的出版社时均被退回。然而,西方译者很快注意到它们,陆续译成英文和法文,1966年起在西欧数次结集出版。对此,沙拉莫夫并不感到高兴。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生活十分艰难。
1973年,十九年前落笔的《科雷马纪事》最终杀青,沙拉莫夫将手稿托付于一位在苏联国家档案馆工作的朋友。
1978年,《科雷马纪事》的俄文全本出版,但不是在苏联,而是在伦敦。
1979年,沙拉莫夫失明,听力也十分微弱,不得不住进疗养院中。在那里,他口述了最后一批诗歌作品。
1982年,沙拉莫夫精神失常,被移送精神病院,不久去世。他有生之年,在苏联出版的著作,只是他后期写下的几本诗集,包括《打火机》(1961)、《树叶瑟瑟》(1964)、《道路与命运》(1967)、《莫斯科的云》(1972)和《滚沸》(1977)。至于叙事作品,终其一生没有在苏联发表过任何一篇。
1987年,《科雷马纪事》第一次在苏联出版。苏联解体后,新成立的俄罗斯联邦将书中的片段列进中学生必读书目中。
*
我们坐在一棵被风吹倒的大落叶松上。在极北这个冻土之国,树木几乎从来不能牢固地生长。一阵风暴就足以把它们连根拔起,摔倒在地上。普拉多诺夫向我讲述着他在这里的经历:尘世中我们不得不过的第二次生活。
讲述生活——科雷马的生活——,这是否也是沙拉莫夫写作的目的?倘若如此,那么《科雷马纪事》就做得既不够,因为它没有给出一个连续清晰的生平轨迹;又太多,因为它的篇章里交织着许多别人的生活,另一些讲述。
以一种断续、分散、裂变的传记形式,或者正是得益于这种形式,《科雷马纪事》达到了一种庞大的规模。全书共含146篇作品,分成6辑:《科雷马纪事》、《左岸》、《铁铲能手》、《论罪犯的世界》、《落叶松的复活》和《手套》。除《论罪犯的世界》一辑中的八篇随笔外,其余都是叙事作品。从结构上说,这本书并非长河小说式的连续体。书中作品通常比较简短,各自独立,分别描写科雷马的一人、一景、一事,或者分析劳动营体制的某个齿轮。要找到一条线索,一线串珠地将这些篇章描绘为一个整体,给出一个总的印象,这是很困难的,甚至完全不可能。即便将书中屡次出现的“我”当成作者本人,把关于他的段落都看作他人生经历的断片,这种整合仍然难以完成。更何况,书中的“我”其实并非一人,它有时指代沙拉莫夫,有时只是某一虚构人物的人称,有时又混合这两者。另外,类似甚至相同的情节,在不同篇章中也有迭现的情况,或者发生于复出的同一人物,或者干脆安到别人头上。这种情况,是否和《科雷马纪事》长时间、分散式的创作过程有关?还是作者的记忆,这个被书写支撑着、实现着的记忆,本身即已如此?
在沙拉莫夫的书中,传记的冲动不仅指向他自己,它总是同时指向别的劳改犯——当局称之为“则卡”的那些人。无论是沙拉莫夫的亲身经历,还是他耳闻目睹的别人的故事,都常常奇特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或是“他”之所以能活下来,还能站在这里写作、讲述,这首先是一连串偶然的结果。然而,正是这些偶然,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恐怖的普遍状态,作为背景无时无刻不存在于科雷马:一个巨大的国家机器,正同步地、均等地搅碎一大批人的生命。人与人的区别,已被一种无名状态所取代。无法承受的压迫作用于所有犯人身上,因不可理喻而更加苦楚。当时经历这种苦楚的到底是“我”,还是另一个则卡,这其实并不像想象得那么重要。而幸存下来的人们,在多年之后,必须日复一日、时复一时地抵抗这种压迫的阴影,才不致于沦入彻底的绝望之中,这也是一种共同的命运。
见证,作品: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很难划分。《科雷马纪事》这样的作品的存在,更使这种区分几乎变得空洞无谓。
群体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并不能像某些历史学家设想的那样,可以还原为一个绝对客观、真空状态的证人。不能苛求他像机器一样单纯地记录事件,然后再把它“如实地”陈述出来。他是一个人,曾经生活在历史事件之中,这个简单的原因使那些极力剔除见证者主观介入的企图,都是徒劳无益的。我们更应该分析他在历史事件中,到底占据怎样的一个主观,这个主观,对他又有何种必然性和意义。记忆,情感,身体的悸动,精神世界的波澜:历史事件在个人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是值得我们关注和思索的。在这一点上,作家通常比历史学家做得好。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日记》中,就伦敦轰炸中她自己的感受,进行过一番描写与反思,我觉得那是个人见证历史的一段典范文本。
当一个作家决定以自己的笔见证群体性历史事件时,他总是力图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将事实了解得更透彻一些。写《14年的人》的莫里斯·热内瓦和写《奇怪的败退》的马克·布洛克,都是明证。作家的观察和了解,势必通向某种理解,即便只能理解事件的一个部分。也势必达成某种判断,而这种个人的、主观的判断,为将来历史事件能得到更广泛、更客观的判断,做出了准备。
20世纪是一个不断被群体性历史事件所摇撼的世纪:战争,群众运动,走向极端的政治潮流。这种情况,使见证者的地位变得空前重要起来。见证者的发语,在社会的象征机制中构成重要一环。那些奠定人与人最基本关系的象征行为——语言的可能性,说话和被倾听的权利,通过语言对别人施加的影响——,都同见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卡内蒂在分析1927年7月15日维也纳一场以暴乱告终的工人游行时,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群体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越多,就越需要有个人的眼光来观察,个人的声音来讲述,才能得到理解和记忆。这个命题,卡内蒂在他后来的“政治诗学”著作中曾屡加阐发。是否可以说:因为从来没有任何超越历史的证人和法官,因为那些决定什么值得记录、值得重视的权力机制从不能完善无缺,所以群体性历史事件的集体记忆,无论其群体性有多高,总面临着一种危险:被遗忘,就像它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到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劳动营,对它的遗忘却不是一种欠缺,而是有组织、有目的地进行,而且在事发时就已开始。苏联当局一方面把数以百万计的政治犯流放到古拉格,强迫他们在非人的条件下服苦役;一方面又迫使整个社会对此视若无睹,忘掉这个庞大人群的存在。权力的威胁,应该被每一个人时刻感觉到,又绝不能成为一个“话题”,不能让人拥有一个讨论它、调查它、判断它的空间。因而,科雷马的劳改犯们,对于“普通人”来说,既存在着,又不存在。而这种暧昧,沾染着所有其他的社会关系。这是一种由国家机器维持着的消失。对于它,社会只能缄口不语,用一种默认甚至默契加以包裹。
《科雷马纪事》否定着这种默认和默契。这本书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官办消失的反抗。然而,沙拉莫夫的文字丝毫也没有英雄主义的特征。诚然,书中的许多章节讲到劳改犯们的抗争,无论是“我”还是别人,在不得不抵抗当局的迫害以求生存时,总是表现得既顽强勇敢,又诡计多端。然而,这种抗争不论是一个人的造反,还是一伙人的行动,它都从来不能构成一种变化,无法指示任何出路或前方。苦难和反抗构成一个条件反射式的反应结构,总是在一时一地随机地发生,“多活一天算一天”而已。在那下面,没有什么东西在构建,慢慢成熟,给当事者一个希望:苦难终将过去,我会回到家。而这种方向性的缺乏,使《科雷马纪事》中的苦难,不是《奥德赛》式的历险,更不是哲理性成长小说里的磨砺。
沙拉莫夫在书中几次提到:“经受考验,继续前进”或者“改正错误,重新做人”之类的意识形态话语,日复一日地被劳动营当局使用。这些豪言壮语,似乎在给予犯人们一线明天的希望。其实,它们只适用在那些刑事犯身上,而它们的存在本身,已在刑事犯和政治犯之间划下一条鸿沟。无论在任何场合,劳动营当局总是更信任刑事犯。那些罪行累累的“恶棍”,更是得到当局的青睐,享受各种特权,充当廉价的打手,凶残地欺压别的犯人,在劳动营里制造恐怖气氛。
在这种环境中,沙拉莫夫表现出惊人的承受力。他在科雷马度过十六年,最终活了下来,却没有一次屈从于当局的威逼利诱,检举揭发其他的犯人,更没有沦为密探或爪牙以求减刑。对那些凶横的刑事犯工头儿,他也从未屈服巴结。《科雷马纪事》中几次提到,有些知识分子在劳动营里成了刑事犯的御用文人,各有各的主子,主子要消遣解闷时,招之即来,说学逗唱甚至“发表小说”,以换得一勺残羹冷饭。对这种奴颜婢膝,沙拉莫夫十分憎恶,总是远远避开。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惜一切要保住他与狱前生活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写作伟大文学作品的愿望。现在,那些“狱用文人”们,正在他眼前卑下地戏耍着这种愿望,这在他当然是无法容忍的。另外,他对语言在劳动营世界的退化也十分敏感,屡屡加以描述、分析和批判,特别是在《论罪犯的世界》一辑中。犯人权贵阶层——“恶棍们”——使用的那种戏剧化、调侃玩世的语言,尤其令他深恶痛绝。他自己简洁纯粹的语言追求,正可以看作是对这种恶棍语言的反抗。
无论沙拉莫夫的承受力多么大,无论他在肉体和精神上抵抗得多么顽强,科雷马的经历总归是消极的,而且消极得彻头彻尾,深入骨髓。这一点,沙拉莫夫在书中屡次加以强调。过度的苦难,只会瓦解人的自我,使他与别人的关系崩溃,那里面没有任何“教益”可寻。有些东西,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看到。无论是在漫长的监禁期间,还是在那之后的岁月里,都不会有任何“经验”形成,把曾经的苦难转化为一种智慧。夏洛特·戴尔波(Charlotte Delbo),一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战后回顾她自己的监禁经历时,把它称为“一种毫无用处的知识”。
劳动营生活的根子就是腐烂。没有任何人会出淤泥而不染,在出离之后超然地将它呈现于言表,作为一个“礼物”,献给别人或后代。幸存?新的生活?“我活下来了”,这句话本身就包含着“我”对“活下来”的羞耻,因为“我”看到了那一切,因为我也在场,曾经为了“活下来”,或多或少地参与其中。
在《科雷马纪事》中,作者要记忆、要通过写作返回的那个过去,经常被他称为“矿脉”。这个词当然首先让人想起科雷马劳动营的金矿、铝矿和煤矿,沙拉莫夫曾长期在那里做矿工。但是,即便是最真实最近切的名词,在沙拉莫夫笔下也经常带上象征意味。“矿脉”一词就是例子,它时常被作者用来指称“过去”:因为某种原因,有一整段过去被完整地保存下来,留在岩石中,等着他去挖掘。
沙拉莫夫追求重现过去,这种重现有双重的特征。一方面,过去已很遥远,难以重现于现时;而在极权主义的环境下,这种困难得到制度上的支持;作家要实现这种重现,必须踽踽独行在一片虚白的空地上,举步维艰,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然而,另一方面,借助文字的力量,借助诗,过去的时光有时又会恍然出现,比现在更现在、更盈满,几乎令回忆者目不暇接。这种双重的特征,沙拉莫夫曾在《一切或一切都不》中这样说明:
六十余年的生活中累积下一个个场景,它们怎么能够浮出于人的记忆?我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在人的头脑中有一个地方,用数不胜数的一卷卷磁带,把人生中的场景全都保存下来。只要我的愿望足够强大,我就总是可以迫使自己去寻找,把某一天某一时刻的那卷磁带调出来,使当时的场景重新出现于眼前。这种重现,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我过去的整个生命。在人的头脑中,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抹去。记忆是一件痛苦的工作,但它并非不可能。
过去的重现,必须靠斗争才能获得。凭借自己强大的“愿望”,凭借词语的力量,一个人可以抵消极权主义所组织的遗忘,对过去的事件做出真实而有效的见证。对沙拉莫夫来说,这种记忆工作当然从他在劳动营时就已经开始了。在当时的情况下,它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同别的劳改犯一样,沙拉莫夫每天要完成极其繁重的工作定量;他能得到的食物和休息时间,只够补充他在劳动中消耗的体力,没有丝毫的盈余,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连这个底线都不能保证。劳动营当局的苛刻和残暴,有一个明确的目的:犯人活着,却没有任何体力或精力来拥有他自己;等他死去时,也不可能把任何东西或话语留给别人。他的生活应该随着死亡而彻底消灭,他曾经占据的那块空间必须被抹成一片白,连最模糊、黯淡、无关紧要的痕迹,也绝不容许留下。正是在这样一种条件下,沙拉莫夫开始了他的记忆。
过去的重现,一种胜利?可以说是。然而同时,过去一旦重现,却又呈露出一副骇人的景象:解冻中露出土来的一堆尸体。
《租借法案》这篇作品取材于真实的事件,但它的象征意味又不言而喻。由于美国在二战中对盟国实行“租借法案”,一台美国生产的推土机作为援助物资运到苏联,被分配到科雷马劳动营,参加开矿工作。它的强大功率引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
山坡上的浮土都被推走了。山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演着一出劳动营的神秘剧。尸体开始从山肋上露出来,一具接一具,顺着坡地往下滑。
沙拉莫夫解释说,因为劳动营里没有焚尸炉,只能在岩石和冻土中随处掘出浅坑,掩埋劳改犯的尸体。而现在,这些尸体又被推土机重新推回光天化日之下。
推土机把这些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推成一堆,足有几千具,全都干瘪得像骨架一样。一切都保存如初:蜷曲的手指,化脓的脚趾,薄得几乎保不住血的皮肤,因饥饿而闪光的眼睛。
沙拉莫夫在此处暗示:山上的岩石有一种愿望,要“记住一切,什么也不忘掉,等待着,有朝一日把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
记忆,暧昧的行为。过去的重现,像推土机翻出的尸体一样可怕。那么,忘却是不是更能令人安慰?在这里,沙拉莫夫把岩石和草这两个形象对立起来:
我回想起柳叶菜的凶猛的火,如何势不可挡地燃烧在夏天的泰加森林里。它把人的一切作为,无论善恶,都吞噬了,埋进它细细的叶子中。草比人忘得更彻底。人只是遗忘而已,草不会让过去有丝毫存留。然而,冻土带的岩石却永远不会忘掉任何东西。
草是平抚人心的:它永远地周而复始,消除着一切记忆。草与人的遗忘相似,给它以表象,预先支持着它。而岩石得力于寒冷,保存了整个过去。它代表一种绝对的记忆,不可动摇。在这两者之间,沙拉莫夫本能地选择了岩石,因为他是一个矿工,因为岩石与他的性质相同。
霍然涌现的过去,应该如何书写?这首先要求作者做出分类和选择。正如沙拉莫夫所说,作家和科雷马矿区的那些则卡一样,主要工作就是切割。
一方面是分类和选择的要求,一方面是重现整个过去的意愿,这两个几乎矛盾的倾向,如何在写作中调和?对沙拉莫夫来说,这尤其是一个难题,因为他无法依靠不断的修改,渐渐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平衡。他几次说过,他从来不改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
对《科雷马纪事》的写作方法,沙拉莫夫曾经做过若干说明。这些说明总是片断式的,很难统一在一起。然而,它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提到一点:对过去怎么书写,这要看过去是怎么形成的。过去的形成方式具有强大的力量,支配着作家的写作,同时又为它提供所有资源。
过去是怎么形成的……然而科雷马的过去,在形成之时不就已在消解了吗?结束一天苦工的则卡,难道不想把刚刚经历的折磨和屈辱,赶快统统忘掉?对这个问题,沙拉莫夫的回答是:想,但是不能够。在《一切或一切都不》中,他写道:
我想尽可能地忘掉这一切。然而眼睛却记录着,自动地。
这种忘掉的不可能,是因为劳动营的每个囚犯总是处于持续的暴露之中,他没有任何私人的空间,也就不能实现任何私人的意愿。他想忘掉一切,然而一切立刻在他眼前提醒他。不可能忘掉,这在经历者是一种极端的痛苦,在写作者却是一个巨大的能力:“倘若在那一晚,我无法忘掉一天里发生的事情,那么一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情形不也总是依旧如此吗?”科雷马的印象无法消抹,科雷马的过去没有真地过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显现这些印象,重经这个过去,虽然这意味着作者要不断地重温苦难。在写作的上源,有太多的回忆积蓄着,由痛苦粘合为一个整体,等待被书写,要求被书写,越过时空的阻隔推动着作者,令他欲罢不能。
“那时那里”的印象,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构成一个孤绝的时间段,没有以任何形式被后来的“这时这里”所纳入,无论从个人还是从社会来说都是如此。另一方面,这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印象和“我”——印象的感受者和回忆者——有十分特殊的关系。印象的保存如初,它们一成而不可更改的状态,它们对“我”后来生活的决定性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我”在这些印象产生时所处的状态,这种状态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的缺无。或者说,印象之所以如此鲜明地留在“我”的头脑中,恰恰是因为这头脑在当时几乎是空白的。一个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总是生活在一种自我联系之中:依靠一些基本信念,他自我判断;相对于一些基本的人际关系,他自我定位;根据一些基本的社会规则,他自我维持。正是这一切,使他足以构成一个感觉的主体,思维的主体,对他周围的世界做出反应、判断和理解。然而现在,在劳动营的世界中,这种整合性的自我联系忽然消失了,人无依无靠,没有任何坐标和准则,在混乱的时空中漂移,承受着痛苦、劳累、寒冷、饥饿,却不占有一个相对固定的角度来感知它们。可以说,劳动营里的他,既是他又不是,既在场又缺无。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印象进入他的感官,在空白中留存下来。多年以后,当它们重新出现,迸发于他的眼前时,它们忽然获得了一种以前所不具备的凌厉的可感性,幽光闪闪,倾盆而下。用一种悖论的说法,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出现的记忆,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件。矿脉重见天日时,它才开始存在。这个悖论,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科雷马纪事》能够综合两种极端:它书写的“记忆”,既是过去,又是现在;既局部,又全体;既绝对地贫乏,又绝对地富足;既表现出冰冷的绝望,又饱含着热烈的渴求。
在沙拉莫夫的纪事中,“我”这个人称散发着怪异的光彩。它似乎不是一个积极的人称,不指代任何实际的存在体,而只是某种提及,提及一个正在消散的人形,或者一种无告的虚弱。而纪事中的物,含义也十分模棱。风景、植物、动物、工具、日用品,在劳动营的语境中,丧失了它们通常的意义,变成一天天重新做出的判决,决定一个人能否继续生存下去。有时,西伯利亚的广袤和寒冷,成为劳动营当局的迫害工具甚至帮凶,似乎具有歹毒的意志,一定要置犯人于死地而后快,就像《绿色检察官》中写到的那样。有时,它们又忽然变成一种安慰,虽然微乎其微,却非常切实,能救人一命:几个浆果或蘑菇,一口凛冽的空气。而描写它们的句子,用一个个细节让读者感受到:无论自然的威胁,或者自然的慰藉,都是在一片苦难的汪洋大海中,被一个正在丧失感觉的人感觉着,几乎像是临终者忽然产生的一场幻觉。而惟其如此,它始终强悍而鲜明。
沙拉莫夫的散文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它结合着盈与虚,说与未说,在讲述和描写的同时,总是导向某种悬于虚空、只可意会的东西。用他那来自黑暗的清明的语言,沙拉莫夫重现出一个恐怖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占有的空间告诉他:你已没有任何生存的空间,你已被抛出于社会之外。而且,即便是这个否定着的空间,也即将被雪掩埋,在冷漠中化为乌有。终其一生,沙拉莫夫同这种恐怖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对他而言,这场搏斗构成了见证者的人格,也支持着作家的工作。

沙拉莫夫:幸存者必须时刻抵抗阴影才不会彻底绝望

沙拉莫夫:幸存者必须时刻抵抗阴影才不会彻底绝望

本文摘自《谁,在我呼喊时 :20世纪的见证文学》,[法]克洛德·穆沙,李金佳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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