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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银河、星云双奖在这个夏末,将中国科幻产业热度推向一个新高时,对于中国科幻的冷色调的研究显得尤为必要。本文作者宇镭作为国内第一批科幻研究方向的硕士,从事专业科幻研究工作已有9年。关于中国科幻产业的过去、现状与发展前景,这是冷静而深刻的声音。本文原发表于不存在日报微信公众号,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使用。
如同其他行业一样,每隔几年,总会有人说,这是中国科幻非常重要的一年,标志有时是这一年出版了很多科幻书,有时是中国科幻设立或获得了某个奖。在某一年的科幻年选序言中,我自己也曾断言那一年是中国科幻的革命之年。
直到这两年,真正的变革到来时,以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变革已至:我们卖掉的是什么?
两三年里,我们目睹中国科幻拿了两座雨果奖,数个科幻产业相关的文化公司创建,各种资本介入,中国本土科幻作者们纷纷公布各种作品版权签约、出售计划……中国科幻是见过世面的,在一百多年的中国科幻史上,比现在热闹的场面也有过几次,然而,无论是晚清时期随西学引入和新世界的打开,在科学与神怪之间,前现代与现代间游移的科学小说浪潮,还是80年代初,科幻随着新时期复苏,“科学的春天”和大批欧美译介小说推动下昙花一现的繁荣和争议,都无法给今天中国科幻的局势太多直接的参考。
给“科幻热”浇盆冷水:除了卖IP,我们还会点啥?
我国翻译出版的第一部西方短篇科幻小说集
中国科幻的历史被社会变革的力场切割成了几个不同时期的平行世界,今天我们所接触到的绝大多数可商业化的科幻资源,都是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二三十年间积累下来的。
而现在我们正在做的,是把这二三十年间所积累的精华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卖掉。
当然,“卖”是一个复杂的词,它背后有开发、合作、价值实现等很多概念,中国科幻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大量的资本和发展机会,但不可否认,同化石燃料一样,它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补充,这是一个不可循环、不可逆转的单向过程。《三体》所表现出的,是中国科幻通过二三十年间的经营、翻译、创作、积累、交流所积蓄热情的一次总爆发,我们不可能奢望这种爆发可以无限期地延续。
中国科幻已经如同刘慈欣笔下那艘飞向遥远群星的飞船一样,不再考虑返航,无数身处这个领域的人,命运已经改变。当很多年后,学者们书写这一时期的中国科幻史时,会如何评价我们今天的选择?身处这一变革中的我们,在卖掉了这二三十年的积淀后,该去做些什么?中国科幻今天的热潮,会是昙花一现吗?若是如此,为了下一次的繁荣我们又要积累多久,再积累三十年吗?
历史与现状:科学话语与大众文化形态造就的外部环境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回顾一下,这二三十年的积累,是如何实现的,最近两三年中的变革,又为何发生。
这一轮的科幻IP热潮,不是简单被一两个雨果奖,一两本《三体》催生出来的,而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科幻商业化埋下的一条暗线发展到今天的必然结果。
自1980年代中期,中国科幻在政治打击中消沉后,随着90年代环境的变化,在私有化和商业化大潮中,科幻世界杂志社和一批“新生代”科幻作家浮出水面,将科幻逐渐由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文化事业”向市场经济体制下的“文化产业”迁移。不满足于仅仅做一本杂志,而是仿效半个世纪前黄金时代的美国科幻一样,做周边,做互动,办征文,组织各种科幻活动和奖项,培养和维护科幻社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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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海军主编的科幻迷刊物《星云》
一方面,面对文化教育部门和新闻媒体,大力宣传科幻开拓视野,激发想象力的作用,将其组织进“科教兴国”的宏大叙事中。将实践中已和科幻分离的“科普”继续作为一种修辞,用以连接科幻和官方话语,并将现阶段国家科技水平欠发达的状态与科幻的不受重视联系起来,呼吁社会各界为了国家民族的腾飞,去支持科幻事业。
另一方面,接受其被视为青少年文学的定位,通过其与科学的关系,将其定义为一种比其他种类通俗文学更加严肃和有价值的文学类型,占领大众文学产业下的青少年亚文化市场,积极培育一个叫做“科幻迷”的文化共同体,这一群体随着1999年高考作文事件、互联网论坛的兴起和高校科幻社团的兴盛不断发展壮大。当这一文化共同体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走出校园,拥有越来越强的消费能力和社会影响力时,科幻也逐渐由青少年亚文化走向了主流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并沿用与科学相关的官方话语,去争取更广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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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烈的中篇科学幻想小说
此时的中国科幻,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尖端作品作为导火索,比如《三体》,就可以迅速引起注意,并点燃之前所有积累的文化资源的商品化进程。
以上并非变革发生的唯一原因,这里没有谈作为变革主体的中国科幻作家作品本身,而只是谈了作为变革发生的外部环境的两个因素:作为意识形态的科学话语的运用,和由特定的文化共同体成长起来的新的大众文化形式。
在这种外部环境中,以《三体》为旗帜,中国科幻一方面被强调其促进科技创新,促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能力,从政治和媒体上获得了充足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不断增强它在大众文化形态中的商品属性,去扩大科幻文化共同体的人群范围,获取更多的商业资本。新建立的科幻文化公司,不少都是由曾经的科幻文化共同体内部成员运作,这是二十多年来中国科幻产业商业化的延续,是一个阶段的终点,也是一个新阶段的起点。虽然科幻作家们善于想象未来,但对于这个新阶段,我们依然所知甚少,不巧的是,这是一个最需要采取行动和规划未来的时刻,如果我们眼中只有IP交易,也许会失去未来。
科幻创作的内部生态:破坏与变化的可能
当中国科幻二十多年来的积淀终于被分割完毕,会发生什么?资本会对自己分割到的部分进行充分的筛选和开发,向着影视、动漫、游戏、教育、娱乐设施等多个方向尝试,但这一切终有尽头,毕竟,中国科幻保持长期写作的作家,一共大约只有二三十人,供给远远不足未来预期的需求,更加长远的方向,只能是对新科幻作者的培养开发。
过去的经验中,新的优秀作者的出现,往往是通过在科幻杂志等平台上发表优秀作品,被读者所注意,逐渐显现。最近几年中,科幻产业的需求显然已经没有了这种耐心,数个科幻征文比赛正在进行,设置有不菲的奖金,以及相应的版权要求,资本干预直接进入科幻产品生产的过程中,后果如何还很难预料,因为大量新的写作者也正在从不同领域被吸引到科幻中来。旧有的培养机制已被打断,新的培养机制还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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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科幻世界》杂志
二十多年来,对科幻作者的培养,一直是科幻共同体文化的一部分,从《科幻世界》杂志组织的征稿、培训和写作栏目,到各大科幻网络论坛的线上互动、调侃和创作,到线下高校科幻协会和民间科幻爱好者组织自发的创办刊物、创作交流。科幻作者们的动机很少是直接为经济或名誉,而更多的是为自身爱好和意愿表达,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中国最优秀的一批科幻作家也大多出身其间,人们至今记得那些早已消失的科幻网站论坛:清韵、龙空、西祠、大江东去……以及当时讨论的怪异而趣味的主题。
但这种生态已被打破,一方面是科幻发表平台的减少,网络论坛时代的式微,另一方面,由于《三体》带动的科幻热潮,大量不同背景新的写作者涌入,他们对于科幻传统的掌握远不如旧有的科幻迷群体,对科幻类型内部所具有的多元性、边缘性、小众性也缺少足够的认识,这一点在今年雨果奖结果公布后的议论中表露无遗。但他们也带来了许多新的东西,例如他们中有许多影视、游戏、编剧方面的高手,他们的生活圈子与旧有科幻迷很不同,因此创作内容差异也很大——这种陌生领域的差异很有可能是科幻新的惊奇感的来源。
这让人想起世纪之交时,中国科幻所发生的变化:由于一批90年代出现的新生代科幻作家退出,网络时代到来的影响,多元文化类型尤其是奇幻文学的冲击,以及本身成长环境不同带来的理念差异,一群今天被称为“更新代”的年轻科幻作家涌现,他们新的风格饱受争议,但最终通过了时间的考验,成为了今天中国科幻的中坚力量。
今天中国科幻外部形势的变化,会对其内部形态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很有趣,中国科幻每一次巨变,都发生在中国社会历史的一处断裂带上,断裂中又有着延续。清末民初的西学冲击给中国带来了科学小说,新中国社会主义理想的宣扬带来了昂扬的苏式未来乌托邦,90年代初的社会巨变和市场化促进了《科幻世界》杂志和新生代科幻的发展。然而今天的中国科幻迎来了一次例外:科幻的环境遭遇了二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变革,但中国的社会历史环境并未发生显著断裂。那么,文学形态的变化会在科幻内部催生吗?
变革后的未来:一些行动建议
变化取决于人的行动,所以,在卖掉了中国科幻二三十年的积淀,手中有了一些资本后,我们可以考虑做一些事,恢复并在新环境下优化中国科幻昔日优秀的传统,并去完成一些我们曾经想做但没有能力实现的计划,去主动促进变化的发生。
比如,建立新的科幻社交平台。
纸媒科幻刊物平台在减少,科幻网络论坛也已式微,但新的媒介也在兴起,比如今天的智能手机,VR、AR技术,以及更多存在于未来或是科幻小说中的可能性。在新的平台上,我们需要恢复和发展科幻文化共同体的社群,以活跃的思维令科幻真正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然而,变革也带来了新的困难,当科幻作者们被分割为归属不同的商业公司,当更多不同背景的参与者怀着新的目的,比如追求经济利益来到科幻的领域,生动而有效的交流是否能够恢复甚至超越过去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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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在更新的“大江东去”论坛
比如,用更加科学(或者更有想象力的形容词)的方式去建立一套科幻作者的培养方法。
用重金设立一个科幻征文比赛,请几位资深人士担当评委,然后守株待兔地等待优秀科幻作者找上门来,这种方式实在是……很不科幻。在中国科幻文化共同体培养自己作者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最不缺少的是创意,最缺少的是资金。那个时候,不要说请作家参观火箭发射或者射电望远镜,就连创办自己的刊物,租借场地举办科幻活动都常常捉襟见肘。今天,我们也许有条件让作者们去接受更为专业的写作、编剧和艺术设计的训练,去见证科研领域最前线的震撼人心的思想和发现,去体验中国社会各个阶层不为人知的领域里那些我们未曾想像过的生活。去接触更多的人,更多优秀丰富的思想和人生,更加有效率地交换脑洞和创意。
中国的专职科幻作家很少,除了创作收入稀薄以外,专职创作的身份认同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作为一个知识性很强的领域,许多科幻作家都是其所在行业的资深人士,他们对自身领域的独特认识是科幻带给我们惊奇感的源泉之一。我们应当为有志于成为专职作家的作者们提供符合今天市场价值的足量报酬,也应当尊重和支持那些继续坚守的作家们的事业。
比如,将科幻的视角延伸到更远的领域。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个NASA请科幻作家们去为航天出主意的神话,但直到现在,绝大多数投入科幻的资本仍然只停留于出版、影视、游戏等几个很小的文化领域。科幻在今天取得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对于“科学”这个概念的纠结,科幻曾因它兴盛,也曾因它险些覆亡。
近二三十年来,科幻因它与“科教兴国”的宏大叙事的绑定,以及衍生出的关于促进想象力、创造力的承诺受益匪浅。兑现这些承诺,对中国科幻产业来说不止是一项义务,也是机遇,科幻可以借助它目前获得的影响力,与一切拥有未来眼光的行业合作,也许有一天,我们身边的汽车或飞行器都能成为变形金刚,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生活在弗诺·文奇在《彩虹尽头》中描述的网络虚拟影像与现实全面叠加的AR世界,而不仅仅是抓几只小精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有生之年见证太空电梯或航天技术的民用时代,亲身步入太空。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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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画报上介绍欧洲发明的飞翔机械的报道插图(来源:http://www.qulishi.com/)
比如,去扩大科幻自身的影响力,去改变所有人对这个世界,对未来的认识。
这个夏天,各行各业关于“折叠”的讨论,让很多人明白了什么是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去更加深刻地了解了一座城市,更早一些时候,整个中国IT业都在讨论黑暗森林和维度打击。科幻文学是个复杂的混合体,既融合了当代知识分子关于宇宙、社会和生活的思考,又以大众文化的商品模式进行输出。当二十多年前,我们将科幻定位为比其他通俗文学类型更“严肃”的文学开始向青少年输送时,这固然是一种商业策略,但背后也有相应的文化自信。二十多年后,当全社会的窗口向科幻打开时,我们能否少一点急功近利,将更有营养性的,更有思想价值的产品推送给大众?这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它至少涉及到资本几乎以打包的方式买下某作家或某奖项的全部作品时,以什么样的标准去筛选和开发。
以上所有的建议,其投资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商业上的回报,巨大的成本也并非一两家科幻文化公司能够独立承担,它需要外部政策上的支持,更需要中国科幻文化共同体内部力量的团结凝聚——这种力量曾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支撑着中国科幻艰难地渡过了数个乱纪元,但面对今天商业上的分割和竞争,正在遭遇挑战。无论如何,还请记住何夕《伤心者》中的那个比喻,辨认清楚什么是好看的花和叶,什么是根。
这一周,各种科幻奖项和大会在北京进行,无数与科幻相关的,不同领域的人们汇聚在这里。记得社会学家默顿研究科学史时,在其著作中得出结论,认为17世纪近代科学在英格兰的迅速兴起,是因为物质利益将更多优秀的人从其他领域吸引到了科学上来,例如牛顿的老师。这意味着,如果你能以利益将足够多的人吸引到你认为神圣或有趣的领域,这个领域往往会发生连科幻中都想象不到的巨大变化。今天的中国科幻正处在这样一个时期,许多人的目光正聚集在这里,如果我们只是考虑该如何向他们卖掉几个IP,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本文部分观点受夏笳对90年代后中国科幻的研究成果启发,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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