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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第一个告诉我李世济先生去世消息的小伙伴,说的是“你们程派的大旗倒了”。我一时有些懵懂,回一句“别挨骂了”,并不愿相信这从新年得知老太太病重就不断做心理建设的噩耗。上微博只见香烛一片,又见一个惯常抢先发布老艺术家过世消息的微信公号新消息“惊闻”,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却再也睡不着了。
说来惭愧,手机里只有一段老太太的唱,《陈三两爬堂》的“家住山东在临清”。从“可叹我李淑萍自卖自身, 更姓改名”的跺板开始,光月琴伴奏,配合怹清脆的嗓音干净的咬字,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到最后“想到此处,好不叫我寒在我心,酸在我心,恼在我心,气在我心,恨在我心”越唱越快,悲愤之情澎湃而出,令人心酸动容。这段唐在炘、李世济夫妇合力创作的新腔,不由得让人想起乃师化歌剧入戏的“忙把梅香低声叫”,俱是一折戏乃至整出戏中耳目一新又熨帖合适的亮点。自古挑班名家与新编戏联袂而生,可恨创意之才多创调之才少,创调而得传者少之又少,每思及此,就对唐李夫妇这对黄金搭档感佩不已。
余生也晚,进剧场更晚,并没有赶上李先生风采全盛,也是京剧剧场表演夕阳无限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无缘亲见先生粉墨登场的明丽。加之又是从赵荣琛先生《春闺梦》录音入的门,一头扎进乾旦艺术的汪洋大海,迷恋程腔传统的含而不露哀而不伤,因此对这位各个晚会上压轴甚至大轴的常客,携弟子精神抖擞乃至有些摇头晃脑地高歌《蝶恋花·答李淑一》《锁麟囊·团圆》的老太太,一开始并不感冒。一嫌弃怹晚年那清唱时的大身上,二觉得其嗓音清亮做派张扬迥异乃师和师兄,称之程派未免不像。
听戏日久,爬梳了些旧八卦和老录像,和更年长的戏迷有了交流,知道了八十年代程派之所以重新风靡,李先生功不可没,对怹及其表演艺术有了认识论上的改观。没有李先生将程派明朗化来“打空”,人潮人海中就不太可能涌现那么多的中青年程派戏迷,老录音录像也不会那么快地在网上和硬盘间流通。然而对于亮嗓程派,“深深拜深深拜”的《文姬归汉》大团圆结局,套用《白马啸西风》里的金句,即便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还是不喜欢。
负笈北京,眼睁睁看着“五小”乃至不少的程派第三代演员们台风依旧百花齐放,嗓子却开始不约而同地呕哑嘲哳难为听,即便年纪远未到塌中,却故意将程派幽咽的特色放大,过犹不及,于是开始重新从方法论上珍惜李先生和亮嗓程派的贡献。不故意作践本来的好嗓子,从演员自身,尤其男女演员不同的声线条件出发来重塑和贴近程派唱腔、找共鸣,大概是李先生对于这个流派在继承和发展上最大的示范意义。李先生也许只是再次证明了“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真理。道理人人都懂,怹自己以及亲传弟子们在实践上却有个贤愚而不等。说不得是这几届观众审美不行,演员光靠砸夯就可以“有鱼地久天长”,渔不用也就忘怀了。
从声腔到表演风格整体的明快张扬,是李先生和整个程派的固有审美差异最大的地方,也是扛旗与否的争议所在。李先生自述这是动乱之后复出,看到台下俱是银发族,想吸引更多的青年人进入剧场而做的创新。事实证明至少在唱腔的角度而言,怹确实成功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更有一代之流行曲,李世济的“快”,和骆玉笙为了行腔表情的“慢”,以及二者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向歌曲靠拢,都是适应观众需要,迈出的步子包括但不仅限于“家住山东在临清”的清板接跺板,《文姬归汉》的删繁就简三秋树,但又不像大多数的新编戏一样话剧加唱,这中间的尺寸,大概是李先生对于整个京剧表演在继承和发展上最大的示范意义。京韵大鼓有了骆派,京剧程派有了亮嗓程派乃至“新程派”,但其艺术本身并非异质于母体,这才是真正的移步不换形。
李先生大放异彩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剧场表演艺术所面临的挑战来自于歌舞厅电影院这些一直伴随京剧浮沉的老朋友,更来自于“深圳速度”一般变化的年轻人的审美。而今注意力的转移似乎随着传播形式的升级换代而更为迅猛,剧场艺术的移步是否跟得上,是否在跟上的同时还能不出传统的形,至少我并不乐观。要想移步不换形,首先得知道什么是形。连旧传统的继承都没到家,基本的老戏都在流失,“X三出”的名号可以送给若干梅花奖得主,又何以谈继承李先生这一辈的新传统?没有火候,哪儿来的尺寸?“美人呵,只被你有影无行盼煞我。”
最近有新一辈的名家以梅派应工《锁麟囊》里的薛湘灵,小伙伴对此评价不一,有认为其前半场比不少当下程派演员强,灵活,有自己的想法。不过我记忆中最好的“选妆”和“春秋亭”还是李世济先生的,那为现在不少后辈演员画影图形的噘嘴,春秋亭的娇嗔与意气风发,真是艳若桃李。砸夯一样的强作低回自然是演不出新嫁娘的摇漾春如线,而过于荡漾又有失闺秀身份,说到底还是尺寸的问题,当然这里面还有李先生自己出身门第的加持,也算是“作弊”。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可惜都成往事了。
程派传人李世济逝世:人间四月芳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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