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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以前,英国杂志名《十九世纪与其后》者,(TheNineAteenthCenturyandafter)载一推论东方民性之文,作者姓名与其标题,今俱不能记忆,末节厚非东方文明,印吾心识上者,历久不灭。今举其词,大旨谓: 东方学术,病痾生于根本;衡以亚利安人之文明,则前者为无机,后者为有机,前者为收敛,后者为进化。质言之,东方学术,自其胎性上言之,不能充量发展。傥喀郎(Chalons)之役,都尔(Tours)之军,条顿罗甸败北,匈奴或大食胜者,欧洲荣誉之历史,将随罗马帝国以覆亡。东方强族,纂承统绪,断不能若日耳曼人仪型先民,与之俱进。所谓近世文明者,永无望其出于亚细亚人之手;世间之上,更不能有优于希腊,超于罗马之政化。故亚利安族战胜异族,文明之战胜野蛮也,适宜文明战胜不适文明也。
迻录此言,以启斯篇。当日拘于情感,深愤其狂悖,及今思之,东方思想界病中根本之说,昭信不诬。缩东方之范围,但就中国立论:西洋学术,何尝不多小误,要不如中国之远离根本,弥漫皆是。在西洋谬义日就减削,伐谬义之真理,日兴不已;在中国则因仍往贯,未见斩除,就令稍有斩除,新误谬又将代兴于无穷。可知中国学术,一切误谬之上,必有基本误谬,为其创造者。凡一切误谬所由生成,实此基本误谬为之潜率,而一切误谬不能日就减削,亦惟此基本误谬为之保持也。今欲起中国学术思想界于较高之境,惟有先除此谬,然后认此基本误谬以生一切误谬,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欲探西洋学术思想界之真域,亦惟有先除此谬,然后有以相容;不致隔越。欲知历来以及现在中国学术思想界之状况何苦,亦惟有深察此弊之安在,然后得其实相也。
至于此种误谬,果为何物,非作者之陋所能尽量举答。故就一时觉察所及,说谈数端,与同趣者共商榷焉。
一、中国学术,以学为单位者至少,以人为单位者转多,前者谓之科学,后者谓之家学;家学者,所以学人,非所以学学也。历来号称学派者,无虑数百:其名其实,皆以人为基本,绝少以学科之分别,而分宗派者。纵有以学科不同,而立宗派,犹是以人为本,以学隶之,未尝以学为本,以人隶之。弟子之于师,私淑者之于前修,必尽其师或前修之所学,求其具体。师所不学,弟子亦不学;师学数科,弟子亦学数科;师学文学,则但就师所习之文学而学之,师外之文学不学也;师学玄学,则但就师所习之玄学而学之,师外之玄学不学也。无论何种学派,数传之后,必至黯然寡色,枯槁以死;诚以人为单位之学术,人存学举,人亡学息,万不能ae*衍发展,求其进步。学术所以能致其深微者,端在分疆之清;分疆严明,然后造诣有独至。西洋近代学术,全以科学为单位,苟中国人本其“学人”之心以习之,必若枘凿之不相容也。
二、中国学人,不认个性之存在,而以为人奴隶为其神圣之天职。每当辩论之会,辄引前代名家之言,以自矜重,以骇庸众,初不顾事理相违,言不相涉。西洋学术发展至今日地位者,全在折衷于良心,胸中独制标准;而以妄信古人依附前修为思想界莫大罪恶。中国历来学术思想界之主宰,概与此道相反,治理学则曰“纂承道统”,“辅翼圣哲”,治文学则曰,“惧斯文之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治朴学则曰,“功莫大于存古”。是其所学之目的,全在理古,理古之外,更无取于开新;全在依人,依人之外,更无许乎独断。于是陈陈相因,非非相衍,谬种流传,于今不沫。现于文学,则以仰纂古人为归宿;现于哲学,则以保持道统为职业;现于伦理,则忠为君奴,孝为亲奴,节为夫奴,亲亲为家族之奴。质而言之,中国学术思想界,不认有小己之存在,不许为个性之发展,但为地下陈死之人多造送葬之“俑”,更广为招致孝子贤孙,勉以“无改于父之道”。取物以譬之,犹之地下之隧宫,亦犹之地上之享庙,阴气森森,毫无生趣;导人于此黑暗世界,欲其自放光明,讵可得耶?
三、中国学人,不认时间之存在,不察形势之转移。每立一说,必谓行于百世,通于古今。持论不同,望空而谈,思想不宜放之无涯之域。欲言之有当,思之由轨,理宜深察四周之情形,详审时代之关系。与事实好合无间,亲切著明,然后免于漫汗之谈,诏人而信己。故学说愈真实者,所施之范围愈狭,所合之时代愈短。中国学者,专以“被之四海”“放之古今”为贵,殊不知世上不能有此类广被久延之学说,更不知为此学说之人,导人浮浅,贻害无穷也。
四、中国学人,每不解计学上分工原理(Divisionoflabour),“各思以其道易天下”。殊类学术,皆一群之中,所不可少,交相为用,不容相非。自中国多数学人眼光中观之,惟有己之所肆,卓尔高标,自余艺学,举无足采。宋儒谈伦理,清儒谈名物,以范围言,则不相侵凌,以关系言,则交互为用:宜乎各作各事,不相议讥;而世之号称汉学者,必斥宋学于学术之外,然后快意;为宋学者,反其道以待汉学;一若世上学术,仅此一家,惟此一家可易天下者。分工之理不明,流毒无有纪涯。举其荦著者言之:则学人心境,造成褊浅之量,不容殊己,贱视异学。庄子谓之“各思以其道易天下”究之,天下终不可易,而学术从此支离。此一端也。其才气大者,不如生有涯而知无涯,以为举天下之学术,皆吾分内所应知,“一事不知,以为深耻。”所学之范围愈广,所肆之程度愈薄,求与日月合其明,其结果乃不能与爝火争光。清代学者,每有此妄作。惠栋钱大昕诸人,造诣所及,诚不能泯灭;独其无书不读,无学不肄,真无意识之尤。傥缩其范围,所发明者,必远倍于当日。此又一端也。凡此两者,一褊狭而一庞大,要皆归于无当;不知分工之理,误之诚不浅也。
<p> 五、中国学人,好谈致用,其结果乃至一无所用,学术之用,非必施于有政,然后谓之用,凡所以博物广闻,利用成器,启迪智慧,熔陶德性,学术之真用存焉。中国学人,每以此类之大用为无用,而别求其用于政治之中。举例言之,?绎封建之理,评其得失,固史学家当务之急,若求封建之行于后世,则谬妄矣。发明古音,亦文学界之要举,若谓“圣人复起,必举今日之音反之醇古”,则不可通矣。历来所谓读书致用,每多此类拘滞之谈。既强执不能用者而用之,其能用者,又无术以用之,亦终归于不能用。盖汗漫之病,深入肌髓,一经论及致用之方,便不剀切,势必流入浮泛。他姑不论,但就政学言之,政学固全在乎致用者。历来谈政之士,多为庞大之词,绝少切时之论;宋之陈同甫叶水心,清之龚定盫魏默深,皆大言炎炎,凭空发抒,不问其果能见诸行事否也。今日最不可忽者:第一、宜知学问之用,强半在见于行事,而施于有政者尤希;第二、宜于致用之道,审之周详,勿复汗漫言之,变有用为无用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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