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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短篇小说:再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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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6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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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名文苑》(内刊)135—136期头条
《中国铁路文艺》(北京市文学期刊)2015年第4期

再生花宁毅没想到刚住进老岳的小木屋就病倒了,重感冒,发烧,人沾着工具房的铁架床昏昏欲睡。他依稀记得老岳烧菜真不赖,第一顿晚饭淳朴家常:萝卜干炒腊肉、油炸花生米、清炒小白菜,外加一盆鸡蛋野菜汤。宁毅甩开腮帮子吃,吃完,抹抹滑亮的嘴唇,家常菜的美味存留在遍布温暖的身体里,舌齿间香气醇厚。那一刻,宁毅认为老岳若不做铁路巡道工,改做饭馆厨师的话,也能继续挖掘出他的厨艺潜质。日落时分,结束一天的铁路巡道工作,孙子宝来帮老岳提工具包。爷孙俩沿铁路旁的小路往回走,途中遇到一个裹满风尘的年轻人,背着包,在铁路旁来回走动。老岳走近几步,看清年轻人的头发有点凌乱,身材略瘦,偏高,皮肤透着阳光灼晒的浅黝色,面容极力掩饰呼之欲出的疲惫。他自称叫宁毅,在山下的县城转了几圈,不知怎么就晃荡到山上了。老岳听出宁毅操着外地口音,说话时眼睛的余光飘忽曳亮。老岳善于观察人,碰见在铁路旁徘徊的陌生面孔,九成猜到对方想做什么。直接说破又怕致使其精神失控,老岳一般轻描淡写地占据主动权,稳住对方心态很重要。天色渐暗,老岳说,下山不安全了,去我那儿过一夜吧。宝来歪一歪小脑袋,接口说,爷爷做的饭好吃,你吃过就不想走了。微风扑来春天暖熏熏的气息,混杂着泥土腥味与花香。宁毅看看暮色苍茫的远山,好像没其他选择了。他摸了摸宝来的小圆脸,说,那,打扰你们了。老岳眨着眉毛粗密的眼皮子愣了一下,原以为宁毅会坚决拒绝,甚至,他都想好如何说动宁毅回木屋过夜。哪料到顺利得像演戏排练,一问一答,妥了。木屋挨近铁路,立在平坦的土坡上,分卧室、工具房、厨房三个主要区域。靠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渍满油光的小方桌,几张造型粗犷的木板凳围绕方桌摆放整齐。厨房区域摆着锅碗瓢盆、电饭煲、电磁炉等家什。猛一看,木屋陈设简陋。从远处观望,像路边遭人遗弃的残旧的建筑物。木屋经过修修补补,见证了老岳十年的铁路巡道生活。吃晚饭时,老岳试探性地问宁毅,你好像有心事?宁毅垂下软焉焉的眼睫,说,没什么,可能第一次来这里,有点不习惯。言谈之间,四两拔千斤一样拆开老岳的招数。老岳面如平镜,无风无浪的表情始终对着宁毅。咽下一口饭,老岳说,县城又不是景区,你来旅游?宁毅点点头说,对,我喜欢到处跑,驴友。滴水不漏,眼前的年轻人仍没松口。老岳不急,真相从来都是在情感脆弱的时候原形毕露。半夜起床解手,老岳多披上一件衣服,山里夜露重。南方春天的迹象比北方来得直接,进入二三月份,北方大多数地区还覆盖着晃眼厚硬的冰雪,南方的空气中已迂回流荡了万物萌发新生命的躁动。老岳前两天听同事老张说,断死坡的野花开了,好一大片。老岳不信,断死坡的野花在四月份才最旺最灿烂。昨天傍晚,宝来挥着手中一束色彩斑斓的野花喊道,爷爷,瞧,好看吗?老岳双手搂着宝来,嘴唇贴近他胖乎乎的小脸亲了一口。宝来怕痒,捏着老岳高挺的鼻子,乐呵呵地笑了。夕阳穿过树林纵裁横剪的缝隙,跃到爷孙俩身上,光斑像银河里俯视大地苍生的璀璨的星星。厕所挨着一块菜地,用木板简陋地搭建起。老岳解完手走出厕所,夜色泼墨一样漆黑。山脚下横卧着呼呼酣睡的县城,远处微如蚕豆的灯火仿佛江面上撒开的渔船的亮光。山腰睁着两列高耸的路灯,淡黄色的光线联结成一张大网,兜住黝长沉默的扎进山坳隧道的铁轨。宝来说,铁轨是龙。确实,它展开蜿蜒的身躯穿山越岭,很形象的比喻,老岳对孙子的说法颇感自豪。夜风中,老岳闻到清幽袭人的花香,起初是一缕轻若幻觉的芬芳,拍醒他忪惺的睡意。后来,花香渐浓,好像一位温文尔雅的入侵者,掺杂新鲜沁凉的感觉直往老岳鼻孔里钻。老岳深吸几口气,确认没做梦,花香应该从断死坡的方向飘来。今年,断死坡的野花开得真早。老岳走回屋子,黄狗大虎见主人进屋,跃起身跑过去撒欢。老岳回卧室往床上瞧,宝来的脑袋歪向一边,偶尔巴咂巴咂小嘴做出享受美梦的状态。孙子明年九岁,该读四年级了,由于身体患疾的原因,家里给他办了休学手续,疗养一年。时光弹指一挥间,老伴去世三年多了,老岳也迈进五十三岁的门槛。转出卧室,见工具房的灯光突然亮了,老岳走进去。铁架床承载着宁毅轻轻颤抖的身体,他微闭着眼,面色赤红,裸露着一块渗透湿淋淋的汗滴的皮肤,发干发白的嘴唇压抑地低声乱语。老岳上前一摸他的额头,烫手,高烧正持续发作。不敢大意,老岳连忙找退烧药片,没找着。只好拿来湿毛巾捂住宁毅的额头,再擦一些驱风药油。守了半宿,高烧渐退下去。临天亮的工夫,老岳打电话给老张,山上没退烧药了,你拿点来。老张打着长哈欠说,又救人了?女的吧,女人易想不开。老岳不多说,追上一句,等你的药啊。每天,老岳背上褪色的工具包,拿着小铁锤,沿铁路巡查。他敲敲打打,重点查看铁轨、岔道的主要联结零件有无损坏,标记的伤损有无变化,路基是否出现沉险等。遇上恶劣的天气,老岳就绷紧神经,对可能发生险情的路段加大检查力度。十年来,老岳多次被评上“劳动模范”。领导夸赞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路安全使者”,老张却说他更像上天派下凡间守护生命的神灵。十年前,这里未设铁路巡查站,火车刚开通没几年。当地媒体曝出一条新闻:轻生者热衷卧轨自杀!那时,的确有人以这种方式结束了生命。铁路穿山而过,位置偏僻,成为轻生者看中的自杀场所。后来,设立巡查站点,老岳从别的站点奉命调进山。离家近了,坐火车一天就能到家。站点一共两个人,同事老张的家在山脚下的县城。白天,他上山巡查铁路,晚上回家。老张知道老岳十年中救下四个企图卧轨自杀的轻生者,就是铁一般的事实。媒体报道了老岳的事迹。老岳看完报纸,搓一搓手,蹲下敦实的身板,目光望向自己栽种的一块绿油油的菜地。他自言自语,换了其他人,也一样会救。老张说,应该没你救得成功。老岳憨憨地笑了,说,那是花草的功劳。老张说,你是引路人,最早发现断死坡的野花。老岳的眼神马上荡漾着春天生命旺盛的水彩,一眨一闪,仿佛海边屹立了百年的导航灯。宁毅暂时安静了,老岳直起腰,呼出一口气。山上的早晨在火车悠长的轰鸣声里慵醒,晨光穿透木格窗棂,跳进屋内。火车像一个报时准确的闹钟,准时催醒宝来。爬起床,他喜欢趴在窗棂前看疾驰飞奔的长龙一样的火车。铁轨泛着微光,橘红色的铁皮车厢一节接一节地晃过。听着悦耳的咣咣声,宝来重复掰下一只手的手指数车厢。大虎蹲近身旁,另一只手轻抚大虎的脑袋。每天早晨,宝来认真数着车厢,希望火车载来莎姨,那个爷爷说她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漂亮的女人。莎姨来看爷爷,宝来馋嘴她买来的散发着诱惑力的食品。小木屋飘散早饭热腻的香气,弥漫着生活的恬静。老岳特意为宁毅熬上米粥,备好爽口的小菜。老岳忙完手里的活,想着十几天没去断死坡看了,夜里嗅到浓郁的花香。他考虑吃过早饭要瞧清楚断死坡的野花开了多少。翻过两座地势低矮的小山坡,视野豁然开阔。爷孙俩站在小山坡上,大虎撒欢地跳上跳下。眼皮底下躺着半个足球场大的绿得油光逼人的草丛地,那是凹下去的一块缓坡地形,姿势顺延起伏。绿草丛中均匀地散布着映山红、迎春花、野菊花、风信子等争妍竞放的野花。斑斑点点的颜色夹杂映衬,粉黄中带上嫣红,红的范围又点缀紫色,晨风轻拂下,筑成精致的花浪。远看,花朵宛如心灵手巧的女人绣上去的一样。花蕊藏着初春晶莹剔透的露珠,颤动起来的花浪抹上暖亮的阳光,似天上的神仙随手撒下一把珍珠,扎疼眼睛。草丛地中间辟开一条小路,依势延伸,人走过缓坡,像踩着铺在地上的软绵绵的碎花毯子。坡地后面是树木簇立的林子,宽阔无边地伸向远方。草地浮动清凉的花香,温润的气味跟随空气扩散发醇。老岳摸了一下胡根稀疏的下巴,笑了。断死坡憋着一股释放春光的劲头,野花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女人出现在小木屋门口,提着一个深褐色的旅行包,风尘仆仆。春天暖洋洋的阳光拖着她瘦长的影子投进木屋。宁毅拿着一杯温水要吃药片,女人犹犹豫豫地探着头进来了。齐耳短发,黑中夹着白,圆脸,苍瘪的眼窝深陷下去。未等宁毅开口,旁边的老张就问了,你找哪位?女人像故意等着这句话,回答道,老岳在吗?我找老岳。老张说,他下山采购了,你进来坐,等一等。宁毅叫来宝来,看他茫然的表情马上明白他也不认识这个找爷爷的陌生女人。见到老岳,女人喝下几口茶水,擦擦嘴角,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认识吕晓莎吧,我是她母亲何立菊。除了宁毅,其他人都知道吕晓莎。她是老岳救下的企图卧轨自杀的人,宝来一心想见到的提着糕点盒来看爷爷的莎姨。老岳绽开笑容说,晓莎去年春天探望过我,说今年春天还来。她和你一起来了?何立菊的目光投向旅行包,凝住脸庞,饱经风霜的肌肤痕迹像刀子雕刻一般清晰显现。稍微停顿,何立菊将小方桌上的旅行包打开,双手缓缓地捧出一个浅墨色的盒子。老岳看出盒子像火葬场的骨灰盒,一瞬间,他仓促地站起来,仿佛明白了什么。据何立菊讲述,吕晓莎死了,死于一次事故。她下班途中救下一个快要被车撞倒的小学生,自己撞飞在路边。弥留时,吕晓莎留下两个遗愿:一是死后捐出身体有用的器官;二是想长眠在断死坡。结果,吕晓莎完整的眼角膜换来一个眼疾女人宝贵的光明。何立菊讲到此,默默流泪。天色阴沉,屋子的气氛开始肃穆,每个人都望向吕晓莎的骨灰盒。老岳郑重地捧起骨灰盒放在一个木架上,然后点燃三根蜡烛,又摆上一碟新买的水果。骨灰盒的形状如一张淡灰色的剪纸,影影绰绰地粘住木质墙壁。老岳想痛痛快快大喊一声,毕竟,这事儿来得突然。心里像塞进一捆乱蓬蓬的杂草,滞堵潜滋暗长。他竭力忍下了。晚上,何立菊睡进卧室。好在宝来懂事,愿意跟她睡。老岳睡工具房的铁架床,成了宁毅的上铺。俩人睁着失眠一样的电灯泡眼睛各想心事。终于,宁毅打破了沉闷,吕晓莎为什么自杀?老岳说,相恋六年的男友丢下她出国了,加上工作中遭遇小人。她家在邻市,也是一个人无意间来到这儿。老岳的嘴关不住了,嚼着回忆的味道追寻吕晓莎柔婉的影子。那天,老岳的左眼皮跳了几下,就觉得会有事发生。下午巡查铁路碰见面色灰白的吕晓莎,确切地说,吕晓莎当时一屁股坐着铁轨,面朝火车开来的方向,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老岳伸长脖子静听,能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而来的动静。老岳着急了,抓住吕晓莎的手往路边拉扯,想拖她脱离危险区。吕晓莎挣扎、抗拒,无奈抵不过老岳铁钳样的大手。她红着眼圈,淌下泪水,身子软弱得像一只没力气去反抗侵扰的兔子。火车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驶过,在有节奏的响声里,吕晓莎一边抽泣一边把企图轻生的原因倒泻出来。老岳听罢,只差咬牙切齿了。六年感情,说断就断,那个混小子如果是自己的儿子,即刻拿上鸡毛掸子满大街撵着他教训。恨归恨,眼下最重要的是扳回这个女人万念俱灰的寻死心态。老岳清了清嗓子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看完后,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吕晓莎抽泣的力度低下去,目光漫上老岳古铜色的脸。吕晓莎说,看什么?老岳说,走吧,不会令你失望。吕晓莎擦干眼泪,垂下脑袋仿佛在考虑他的话。老岳一把带她来到那片野花烂漫的坡地。刚进入四月份,南方温暖的天气使野花按捺不住了,比赛似的纷纷抛头露面。香气弥散在一片繁花簇拥的风景里,微风牵引着气味东走西窜,逗留在半公里之内。吕晓莎愣了片刻,低头闻一闻,站直身,张开皙白修长的手臂,闭目挺胸,贪婪地呼吸着清幽的花香,老岳悬紧的心稍稍放松。那个春天的阳光撒欢的下午,吕晓莎如一尊经时光冼礼的佛像,庄严地静坐在野花地里。日坠西山,夕阳将斑乱的花影抹上她的后背,一格一格地晃,晃成少年时代的露天电影。踩着暮色,老岳请吕晓莎到木屋吃饭。吕晓莎说,这些花是你栽种的?老岳说,我没那个本事。自然界的花草有它生长的规律,到了合适的时节就抢着开花。也许在那时,一颗饱含着重生的野花种子已深埋在她萌生死意的心土上。老岳咳了一声,像故意提醒吕晓莎,明天早上八点有一趟火车经过这里。吕晓莎挤出微笑说,叔,我饿了,晚饭吃什么?老岳说,酸辣大白菜、清蒸河鱼干、韭菜炒鸡蛋、蘑菇火腿汤。家常便饭。吕晓莎美丽的眼珠闪扑了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亮光,凉风捺着她轻柔的长发。老岳捕捉到这个女人眼珠里的奇异的光,好像大病一场的女人恢复了元气。吕晓莎完整无缺地回去了,临走前对老岳说,我明年来看你。老岳只当是一句客套话。在此之前,他救下三个走上铁路晃荡的轻生者,他们离开的时候,表情似路边的石头一样坚硬。第二年春天,吕晓莎遵守承诺,提着糕点来探望老岳,乐得宝来整天跟在她身后。吕晓莎又对着满地的野花静坐,宝来带上大虎来陪她,目光眨出好奇。老岳巡完铁路回来,吕晓莎说,这个地方真神奇。老岳赞同她的说法,前三个轻生者见到浓淡相宜的野花都突然跪在地,两个放开思绪痛哭流涕,一个像参禅入定般安安静静。宁毅嗖地坐起,声音低沉,我想说说我爸。老岳听出一丝异祥,小声问,你爸怎么了?弄明白后,老岳发觉事情走向了岔头。宁毅的父亲叫宁绘,原来经营一家几百人的服装厂,事业顺风顺水。天有不测风云,来势汹汹的金融危机横扫全球,服装厂未能幸免,苦苦撑了四个月,最终倒闭。奋斗大半生的风光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宁绘留下一张纸条给家人,独自出走。儿子宁毅背上包,一路偷偷跟着他,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山下的县城。宁毅说,我爸生意受挫,看他意志消沉,恐怕也会选择轻生。老岳皱紧两道浓眉。谈到生死,话题终究沉重,俩人一时无语。宁毅计划明天下山一趟,病了两天,他担心父亲离开县城不知所踪。轻生的想法一旦撞开心房大门,就如同魔咒般缠绕。宁毅意识到严重性了。之前,父亲抛给他的行走的背影,倒像一位悠闲的时尚驴友。老岳敲敲铁架床说,不要乱想,我打保票,你爸不会有事。安慰的话如一颗塞满魔力的定心丸,有效调整了宁毅焦躁的情绪。他忽然想到那神奇的野花,应该去瞧一瞧。春天多雨,润物细无声。宁毅和何立菊瞧到牛毛细雨下的疯长的野花,数不清多少种,浓烈的香气几乎迷倒俩人。何立菊努力克制住波涛狂涌的心境,女儿没骗她,这片土地真的有神奇的魅力。只一眼,就轻易地俘虏她陷进空前的震撼。她脑海里出现了女儿,闻着花香,宛若牵上女儿温润的手漫步花丛。宁毅瞪大眼,春雨打湿他忧郁的眼眉,蒙太奇一样迷离的视野里,野花掀动泥土脉搏团团围着他炫彩。父亲爱花如命,家里的阳台摆满花盆,可跟这儿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老岳挎着工具包现身,雨水淋湿那件浅绿色的雨衣,水迹闪闪发亮。老岳说,这段时间雨水多,等天气放晴了,我要给晓莎挑一个好地方。言下之意是指妥善处理好骨灰,何立菊明白。何立菊说,麻烦你了。晓莎说你这儿是一个‘生命驿站’。老岳说,救人时没想太多,我不能看着一条人命在眼前死去。宁毅浑身打了一个颤抖,眼皮子猛然耸起,目光带着惊惶无助投向老岳。何立菊只顾看花,没留意宁毅的举动。老岳悄悄拍一下他的肩膀,宁毅迟钝地挪了挪身体,脸色僵白得像贴上一张单薄透明的女人的面膜。老岳定定地看着他。过去美好的记忆,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也只能将它搁置在与未来无关的某个角落。宁毅相信自己的记忆里曾经有过一片冰冻地带,像一台冰箱,替那个叫“亲情”的东西保鲜。可他现在知道,时间蒙上了尘埃,冰冻已失去作用。那东西仿佛附生出一种细菌,见光即死,从来不允许拿出来炫耀。这种守护神圣而小心翼翼。下山的前一天,宁毅走进了野花地。香气荡漾,宝来跟着爷爷目送他淹没在轻盈起舞的花海里。大虎吠了两声,宝来想偷偷跟上前。老岳拉住孙子说,不要打扰叔叔。宁毅也像吕晓莎一样,在野花地里静坐一天。老岳送来茶水说,你让我想起晓莎这丫头,唉,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宁毅喝下一杯水说,她去得像天使。我想修整这些野花,弄成花园一样美。老岳沉吟片刻说,无需再折腾,人要活出盼头,花草也要活出本色。宁毅说,你像一位哲学家。老岳说,我不懂什么哲学,只晓得好好活着是最大的幸福。宁毅缄口沉默了。明天,他准备下山去县城。宁毅离开后,宝来郁闷了两天,没人给他讲故事了。何立菊教他读书、写字,当然,隔三差五也讲故事。小木屋一个星期有两三天飘着腥臭难闻的中草药味,老岳为宝来熬的治患疾的药汤。何立菊问宝来,长大后,你想干什么?宝来一本正经地说,开火车,搭爷爷去很多地方玩。何立菊竖起拇指夸赞他人小志气大。老岳说,宝来很喜欢火车。儿子媳妇在外地打工,这次他有机会接近火车,闹着要在山上住。何立菊瞧着眼前这位兢兢业业的铁路工人,心生敬意。她亲眼见到工具房一个麻袋装着十几双破破烂烂的鞋子。宝来告诉她,全部是爷爷的。药熬好,宝来往往捧着一碗黑色的散发腥臭的药汤不肯喝。老岳说,忘记长大后要开火车?把药喝了,不养好身体,怎么开火车啊。宝来乖巧地张开嘴巴,拧着眼眉,咕咚咕咚地喝下药汤。老岳经常使用这招,屡试不爽。雨天持续多日未晴,老岳早出晚归。保障铁路畅通无阻,他肩负的安全责任重于泰山。老张发觉老岳到了收工时间,仍拿着锤子挥动手臂,沿铁轨这儿敲敲,那儿看看,一路巡查。走累了,干脆坐在铁路边的小山坡上休息。通常,老岳凝神望向空旷的铁轨,山风清冽,他像专门等待一个人出现。无论清晨或黄昏,老岳把脖子差点拉成长颈鹿。翘首的视野里,虚空寂寥,没半点人影。老岳不知道自己在等宁绘还是宁毅,或其他意外出现的人。宁毅的诉说等于将一个准轻生的人狠狠扔在老岳的心底,宁绘的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仿佛一段被岁月侵蚀留下的痕迹,舍不得抹掉。往细处想,老岳希望见一见那个叫宁绘的男人。他想好做几道拿手菜,请老宁吃一顿饭。他已打好腹稿,满肚子宽慰的话要一字不落地敲中对方的心坎。获知老宁爱花,老岳的心情流露了驱散乌云般的的雀跃。一切皆有缘,那片繁茂的野花上演了一幕幕阻挡死神的传奇。宁毅下山的第三天,老岳问老张,这几天在县城碰见过宁毅吗?老张认真地摇摇头说,没见着。他可能去其他地方了,年轻人爱到处跑。老岳说,我总觉得他未走远,奇怪吧。老张点燃一根香烟,吸上一口,望着老岳说,真邪门,他又不是女人,你还忘不了啊?老岳轻擂他一拳,俩人相视大笑。天气转晴了,春天的阳光仿佛是顽皮的猫儿的爪子,撩拔得人人酥痒。老岳翻日历特意挑了一个宜动土的晴天,带上铁铲来到断死坡,何立菊捧着女儿的骨灰盒静跟在他身后。老岳选中一处地势稍高的位置,向下望,野花尽收眼底。何立菊幽幽地说,就这儿吧,晓莎一定喜欢。老岳挥动铁铲挖坑,望着呈长方形的坑洞,何立菊的心头猛然涌出一片酸楚。最终,女儿的骨灰盒埋进去了。沐浴着花香,那是一块鲜花怒放的灵魂的栖息地。何立菊要回去了,老岳执意要送她到县城坐车。临别时,老岳说,我会好好照看的,你放心。何立菊不再担心女儿孤独,眼眶充溢着泪水,对老岳挥挥手,展露感激的微笑。载着何立菊的客车飞驰而去,老岳沿着街道往回走。走到一个路口,遇见一位戴眼镜的拿着相片问人的近视眼。他扯着老岳说,你好。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老岳瞧了一眼相片,愣住了,相片里的人竟是宁毅!老岳说,他叫宁毅,前一段时间跟我在一块。后来听他说要找父亲,前几天就离开了。近视眼激动地说,真巧!我是他大哥。宁毅又说了父亲的事?他放不下啊,瞎编!父亲很疼他,去年底病逝了,他始终不肯接受这事实,一个人离家出走。脑子总在胡乱臆想,感觉父亲仍活着。老岳的脸刹那间像石头刻凿而成,透出定格一样的愕然。回山上的时候,一条灰头土脸的小流浪狗尾随他。也许不忍心驱赶,老岳收留流浪狗,取名小虎。宝来和大虎见有新伙伴加进来,都表现兴奋,俨然迎接阔别多年的好朋友。第二年春天,宝来的身体治愈了。山上剩下大虎和小虎陪着寂寞的铁路巡道工。吕晓莎的坟墓开出几朵红艳绚丽的硕大的野花,老岳考虑打电话告诉何立菊。屋外,大虎追着小虎扑腾嬉戏,可它老追不过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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