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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者,是俄国人亚历山大·维尔特曼(Alexander Veltman)。他在1836年乘着一匹神奇的飞马前往古希腊,诱拐了德尔斐的女祭司,在雅典拜访了亚里士多德,然后和亚历山大大帝一起东征。维尔特曼记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音容笑貌,然后挥别古人,回到了自己的时代。这段奇妙经历被记载在他的《拿破仑的先驱:亚历山大》一书里,此书今天已埋没于故纸堆中,但当时在俄国却争相传诵,一时洛阳纸贵。
当然,实际上维尔特曼只是一个如今很少人记得的俄国作家,在自己笔下进行了这一次旅行。但在他之前,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奇想。见到古人的想象倒是常常有的,譬如在《神曲》里,但丁就和维吉尔一同旅行,和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哲人谈玄论道,好不风雅。也有大众更喜闻乐见的,唐朝的著名YY小说《周秦行纪》里,牛僧孺夜入汉朝薄太后庙,招来王昭君、杨贵妃等古今美人的魂魄开了个通宵party,更是香艳无边。当然,在这些故事里,当事人见到的是古人的灵魂,不需要穿越时间。
但除此之外,人们偶尔也希望回到过去那些美好或传奇的时代。王安石读李白的诗兴起,提笔写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但那时候也只能止于愿望。古人没法去进行时间旅行,甚至在脑海中也想不到这种可能性,这是为什么?
根本的问题是,古人根本没有现代人的时间概念,就好像没学过数学的人脑子里不存在函数这个观念。
钟表、手机、电脑、GPS……我们身边少说有半打设备随时在显示精确的时刻,我们据此来制定日程,安排工作,管理社会。时间的概念如此深刻地左右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忘记了它本来是一个高度抽象的范畴。但在古人的世界里,时间只是万物变化的内在规律和节奏,日升日落便是一天,月亮盈缺便是一月,四季来往便是一年。很难,也没有必要去把时间从世界的深处抽出来,当成一个单独的对象。
只有当人们从昼夜交替,四季轮回的生活中抬起头来,望向这个漫长序列的尽头,才会偶尔浮现出迷惘,一切有开始吗?又在哪里结束?日夜交替、四季轮回和朝代兴亡让人们相信整个宇宙都是在循环中。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有一种一万零八百年的“大年”。大限一至,一切回到原点。
这种循环能走得多远?大部分民族的想象颇为有限,对中国人来说,百代,千秋,最多万世,差不多就是时间的总长了。但印度人的想象却狂野得今天看来都不可思议。如在《法华经》中,佛陀告诉他的追随者,他在无尽时光之前就已经成佛,那是在多久之前呢?只能如此形容:将五百千万亿兆个“三千大千世界”——姑且理解为已知宇宙亿万星系的物质总量——磨成粉末,当一个人从宇宙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之后,便投下其中的一颗微尘,再走一遍,投下第二颗,再走一遍,第三颗……只有当整个宇宙所蕴含的一切微尘全部都消耗完,这段时间才算是过完。这个时间阶段有多长?粗略算来,以人的步行速度,今天知道的宇宙迄今为止年龄(137亿年),还不到落下一颗微尘的时间。要等到整个宇宙的尘埃都落尽,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古远!
但是如许漫长得不可思议的岁月,又是基本不变,平庸无奇的。佛陀有着不知多少亿亿万万个前世,其中也有贵族人民,也有佛和弟子,也有虎鹿老鹰等各种动物……亿亿万万个大劫之前,世界就在那里,和现在也许略有不同,但也没太大差异,人和动物就在这个生生灭灭的世界中轮回不休。
无论多么古远,时间只是万物一遍遍的轮回,时间旅行也就乏善可陈。虽有所谓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但世界总体来说是一成不变的。“以前有的,后必再有,以前行的,后必再行。阳光底下,并无新事。”(《旧约·传道书》)。如果还有一个和现在不同的美好世界,那么它不是在时间中,而是在时间之外,在永恒的理念或神的天国中……
话说回来,在古代世界也有某种勉强可以称为“时间旅行”的故事母题。古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一位虔诚的国王来到天界,见到了大神梵天,但重返地上时,却发现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东汉刘晨、阮肈入山采药,遇到漂亮仙女,发生了一些你懂得的事……二人回家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晋代,扔下的斧头都烂了。这些故事的共同结构都是主人公离开家乡,到了某个神秘的地方,回去的时候已过去了好几代人的时间。
故事引人入胜,但重点并不在于未来世界的新奇惊人——本来也没有任何新奇的地方——而在于离开自己时代,失去家园的可怕:主人公发现,自己的家人已经死光,家园也被夷为平地,甚至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这与其说是展现时间旅行的魅力,不如说是让人害怕,告诉人们世事无常,且顾眼下。而且,这种时间旅行无一例外都是“向前”的,古人无法想象,可能有返回过去的时间旅行,因为说到底,时间没有独立的存在。
到十八世纪的欧洲,在近代科学的影响下,对时间的理解发生了巨变。在牛顿的时空体系里,时间不再是内在于万物的节律,而变成了纯粹外在坐标,绝不随万物的变化而变化。时间和天体运动、四季交替的脱钩意味着未来未必会按固定的节奏重复过去。从历史现实来看,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大革命……社会正在以人的一生中就可以感受到的节奏剧烈转变着,并且随着时间的前进,变化也越来越快。骑士、贵族、国王……曾经熟悉的一切正在消逝,退回到不可触及的“古时候”,现在,一切都在变化,未来,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那时候,也诞生了一大批想象未来的小说。
但更恐怖的颠覆还在后头。
按照圣经历史的框架,最古老的时代无非是到据说发生在公元前4004年的创世时代。但时间开端的铁壁也轰然倒塌,露出背后令人窒息的洪荒苍茫。这一时期,地质学上“远古(Deep time)”的确立将对时间的认识推进到前人无法想象的层面。通过对岩石和化石的研究,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科学界普遍接受了地球的年龄至少有几百万岁,甚至上亿年的推断。这为需要时间的进化论提供了宝贵支持,在《物种起源》(1859)中,达尔文提出,如此丰硕的生物多样性至少需要三亿年才能进化出来——事实上,地球的历史比这还长十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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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拼图《飞越2000》,包含了公元后20世纪的一系列大事件,但也仅仅是地球上短短的一刻。
如此的时间规模虽然比起佛教想象的百千万亿劫来还有所不如,但这些人们新“发现”的远古时代不仅是确凿的,而且是完全陌生的,或者是没有生命的熔炉地球,或者是恐龙横行的史前丛林,与人类世界没有任何关系。时间和历史毫无重合之处,人类历史被证明只是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所以,到了十九世纪,西方人发现时间起了根本的变化,一方面它是一个可精确度量的物理量,过去和未来都是均匀和同质的,另一方面,在时间中发展的世界却是完全异质的,不仅有和当代生活迥异的古代或未来,而且人类的时间被非人类的远古和星辰燃尽的遥远未来所包裹着。我们不仅在空间上被驱赶到宇宙的某个角落,在时间上也同样渺小。
时间的同质性和数量化给了人类在想象中改变或替换时间坐标的可能,而异质性更给了人们这么去做的强大动力:我们渴望着占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时间。
十九世纪,革命与复辟此起彼伏,正处于古今交变的时代当口,时间旅行的浪潮蓬勃兴起,也就不足为奇了。维尔特曼深受德国浪漫派的影响,想要回到两千年前的古希腊主要是满足精神上的思乡情结。而二十年后的法国学者比埃尔·波瓦塔尔(Pierre Boitard)是另一类完全不同的时间旅行者,他在1861年写了一部《人类之前的巴黎》,该书描绘了主角被精灵送往史前巴黎,见到了翼龙和猿人等古生物。这当然谈不上任何怀念,而是想象中占有那些刚发现的陌生时间。
很快,人们返回过去就不再满足于观光了,那和读历史小说有什么区别?1889年,马克·吐温出版了惊世绝艳的《亚瑟王宫廷的康涅狄克美国佬》:一个美国人在树下睡着,莫名穿越到了传说中亚瑟王时代(约公元500年)的英格兰。设法生存下来之后,主人公便在骑士时代大展拳脚,颠覆了千年的亚瑟王传奇,传播科学,开办学校和工厂,大搞发明创造和改革创新,甚至建立了共和国,可惜最后被梅林所害,功败垂成。
与半个世纪前维尔克曼的故事不同,这位时间旅行者完全摈弃了思古之幽情,而表现出更激烈的古今冲突,读者看着当然也更爽。这个本身是意在讽刺当世的幻想故事有远远超出自身的巨大潜力:历史不再是放在教科书上供我们膜拜的名人和伟人的国度,我们可以把它变成自己的领土。二十世纪之后,一系列“穿越”小说应运而生,时间旅行者重塑历史是其中永不过时的主题。
迄今为止,时间旅行都还是以梦幻、魔法之类的形式出现,亦真亦幻,表现出人们在全新的时间图景面前还不知所措,晕眩不已。但最后,决定性的神器出现了。
1888年,就在马克·吐温出版《亚瑟王宫廷的康涅狄克美国佬》的前一年,在英国,一个叫威尔斯(H.G.Wells)的二十二岁年轻人写了一个奇怪的短篇《时间的阿尔戈英雄》,提到了一部奇怪的机器,这部机器“不像机器应有的那样是直立的,而是歪歪扭扭的,看上去随时要倒下,就像三斜晶系的晶体一样两面倾斜,就如同被压碎或弄曲的机器一样。它引起各种联想,却无法确定,如同来自一个错乱的梦”,给人极度怪异的感觉。最后,故事中的神秘人物揭晓,这是一部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时间机器”(Time Mac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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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按照1960版电影时间机器制作出来的时间机器模型成了宅男们的最爱。
这个故事其实没有正面写到时间旅行——即便对威尔斯这样的想象大师来说,要想象一个真正的时间旅行的故事也是异常艰难的。时间机器造好后又沉睡了很多年。到了1895年,这部奇怪的机器才出现在另一部更著名的作品中,甚至变成它的标题:《时间机器》。在其中,威尔斯更清晰完满地解释了机器的工作原理:时间是三维空间之外的第四个维度,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理量。既然人们可以在空间三维中自由活动,那么也就会有某种方式让他们在时间中也自由活动起来——通过一部机器。
在《时间机器》里,主人公乘坐时间机器到达八十万年后,目睹了人类分化为两个物种的争斗,然后又向着更远的未来进发,到了三千万年后,看到了人类消失后的世界,地球永远以同一面朝向太阳,巨大的太阳停留在海上不动,大地冰封,大海变成了红色,其中似乎还有某种神秘的活物……一部想象的机器带来了远远超出维尔特曼甚至马克·吐温的无数神奇世界。
《时间机器》大获成功。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见证了蒸汽船、铁路、汽车、潜水艇和飞艇等交通工具的产生,不仅能令乘坐者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移动,而且可以通向空间中本来无法企及的方向,譬如海底和天空。他们在抽象观念中也热情地接受了维度的概念,1884年的另一部畅销小说《平面国》就想象了二维世界的构造。把时间化为维度新奇有趣,又不难理解,至于时间机器具体的工作原理,自然可以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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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根据《平面国》制作的一部动画。在平面国的世界里,社会地位为圆形>方形>三角形,图中为正方形上班迟到后遭圆形教训/骂的场景。
表面看来,时间机器只是时间旅行的一种方式。但总体上,二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要进行时间旅行,就首先要在头脑中将时间从我们存在的根基之处抽出来,转化为可以被度量、控制和转变的“对象”。而进行这种转变需要一种新的中介。时间机器,以工业时代人类征服自然的核心工具——机器——的形式出现,以最具象化的方式说服我们是可能的。时间机器不是别的,正是渗透着现代人欲望、焦虑和权力意志的新时间图景的象征。
威尔斯以后,时间旅行在概念上就有了“科学根据”,成为科幻作品的正统类型。当然,直到今天,也没有几个科学家会承认时间旅行的现实可能。也颇有些硬科幻迷厌恶时间旅行,但正如康德所说,科学就是为自然立法,是人类统治自然的工具。科学让我们已经能够度量时间、控制时间和利用时间,驾驭时间的冲动,即使还不能在现实中实现,也必然会在想象中爆发。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了时间旅行。
关于
作者:宝树,哲学人,科幻写作者,留学垃圾,重度网瘾患者。写过书,得过奖,爱过世界,永远在时间旅行中。
我们是怎么开始时间旅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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