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有进步可言吗？人类暴力程度是否在降低？

摆摊卖贞操

【编者按】
本文为由三辉图书主办的钱永祥《政治哲学作为道德实践——从<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谈起》讲座的上篇，经演讲者审定。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这本书的出版，特别是翻译成中文出版，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我对这本书这么关注？你如果有机会翻开这本书，会看到我给这本书写了一个导读，也许可以供你们参考。

历史有进步可言吗？人类暴力程度是否在降低？

为什么这本书对我有这么大的意义？我想从两个方面去说。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英文版是2011年年底出版的，出版之后在西方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作者平克是美国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著作很多，中文已经翻译出好几种。他在美国也是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在一般的公共议题上经常发言。
这本书有两个主要的主张或者说论点，他希望用这本书来证明这两个论点。第一个论点是什么？他说人类的历史是有进步可言的；简单说，人类的历史是一部进步的历史。第二个论点是什么？第二个论点是说，由于一定要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才能说得上进步与否，他认为可以用暴力的降低，用人间苦难的减少作为衡量的尺度，从而证明人类的历史在进步。这两个论点，我觉得都非常重要，争议性当然也很大：第一，人类的历史有进步可言；第二，这个进步的尺度是暴力的降低。
先讲“进步”这个观念，在座的各位可能也想过这个问题，你觉得人类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进步可言呢？这有两个去看的角度。一个角度是你实际上去察看人类历史的发展，然后去问有没有进步可言；但这个问法是徒劳的。因为你一定要先找到一个标准，也就是先说清楚所谓的进步是什么标准？进步是从某一个状态演变到另外一个状态，并且后来的那个状态比原来那个状态在某一个意义上是更好。这才叫进步。那就带出下一个问题：那个“更好”是用什么尺度来界定、衡量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历史有没有进步可言，并不是一个经验的问题，不是你打开历史书一直读下去，就可以判断人类的历史有没有进步。进步的概念是一个规范性的概念，它里面包含了或者是预设了一种价值判断。我们先设定了进步（“更好”）的意思是什么，然后我们才能够去判断人类的历史有没有进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看历史，一定要先想到你自己的价值判断的标准和根据是什么。现在回来看看，你觉得在自己的想法中，历史有没有进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是在20世纪，历史的进步在西方是很少有人接受的。我们先来看看西方的思想界关于历史进步原来有什么学说，而这些学说为什么到了20世纪不再能够说服人。
在20世纪之前，至少从17世纪到19世纪末，进步史观是近代欧洲思想中一个普遍的看法。它可以粗略分成两个大的潮流来看，一个我们可以泛称为启蒙的哲学思潮，就是启蒙运动所开启的自由主义、理性主义思潮。这个思潮认定人类历史有进步可言。这种进步不仅是事实的认定，也反映了一种价值判断。这个价值判断是什么？用启蒙的说法来说就是运用理性。人类有理性，可以摆脱原来的无知、蒙昧、迷信状态，也摆脱了此前非理性的权威的控制。启蒙就是人类把原来的蒙昧状态打开了，看到了更合理性的前途，进入了理性的时代，在理性的指引下追求更好的社会，这就构成了进步。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在进步中，我们也应该致力于追求进步。
另外一种在18世纪、19世纪很重要的进步史观则是一种社会理论，可以简称为历史阶段论。今天大家最熟悉的历史阶段论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不过在马克思之前，在18世纪就已经出现了几种历史阶段论，最重要的就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几位思想家，包括大家熟悉的亚当·斯密。他们把人类历史分为三个阶段或者四个逐步进化的阶段。马克思对苏格兰启蒙运动的著作很熟悉，后来发展出了自己一套说法，认为人类历史可以按照演进分成阶段。但马克思强调他的阶段论不是哲学家的玄思，而是研究历史的发现。唯物史观认为人类历史的变化是由一对最重要的因素促成的，即生产力以及相应的生产关系。有的时候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可以配合，这个社会的生产力就发展得顺利；有的时候生产关系会阻碍生产力，这个时候社会就会发生重大的变革——革命，从一个阶段进入另外一个阶段，从不合理的、妨碍着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演进成合理的生产关系，是为进步。从上述两种思潮来说，在19世纪之前，西方的主流思想几乎都认为历史有进步可言。自由主义这边认为理性、启蒙所带来的动力可以推动社会向更好的阶段发展。马克思主义这边相信历史的发展动力是生产力。生产力的发展会带来新的生产关系，构成了历史的进步。

历史有进步可言吗？人类暴力程度是否在降低？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妇女在炮弹工厂做工。
到了20世纪，进步史观遭到了严重的挫败，几乎破产。最具体的原因大概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人的意识中是人类文明历史上首见的一次浩劫。在平克的书里，他举出很多关于人类历史上的大屠杀、大战乱。但是对18、19世纪的人来说，正处在一个最乐观的时代，因为人类理性的自觉、科技的发展、知识的扩充，以及生产力的突飞猛进，一切蒸蒸向上的时候，突然发生了这样一次战争，而这次战争首度见到“进步”所带来的毒气、坦克、机关枪等高效率的杀人武器，造成大量的伤亡，尤以所谓的“西线”为烈。去年是一战爆发100周年，欧洲很多国家的元首聚集纪念。那场战争用今天的标准来看，是用一种非常残酷的方式造成了大量的死亡。比如说毒气战，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使用毒气去战争。然后是壕沟战，就是双方的军队长时间陷在壕沟里面对峙。各位也许看过一些电影（例如斯皮尔伯格的2011年的电影《战马》），壕沟战场的场面就像人间地狱。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八百五十万人战死，英国的年轻人战死了七十五万人，牛津、剑桥大学百分之三十的当届毕业生战死，五十岁以下的贵族男性将近百分之二十战死，有些家族就此断根。欧战对欧洲人而言是很大的一次冲击。
欧战结束之后，二十世纪的梦魇才开始展开。多个国家爆发革命，经济陷入萧条，社会继续动荡。十五年之后希特勒执政，二十年之后欧洲又陷入战火。接下来，纳粹的种族灭绝暴行与苏联古拉格的集中营真相逐渐披露。世界进入冷战时期，长期受到核武的威胁。“进步”越来越成了一个反讽的笑话。
各位生活在今天，回看二十世纪的历史，应该很难再轻易接受“进步史观”。即使在过去二十多年来，大家看到巴尔干半岛、苏丹、刚果等地的种族屠杀，看到中东绵延不绝的战火，看到各地的恐怖攻击与枪枝暴力，会不会想要根本放弃“进步”的想象（或者奢望）？经过了这么多怵目惊心的挑战，你还愿不愿意相信人类历史有进步可言？
对我来说，纵使人性总是“齿爪沾着鲜血”，我不愿意放弃“进步”这个概念，因为我不能接受没有进步这回事。我相信人类有进步，因为唯有认定进步的可能，人类才有理由努力去追求进步。如果放弃了历史进步这个观点，结果是不是只剩下虚无主义？对我而言，我不愿意接受这种结局。并且我要强调，这的想法并不是意愿或者选择的问题，而是人类一切挣扎努力的预设
但如果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就必须面对一个挑战，你能不能给“进步”再找到一个思考的基础？在今天，基础不可能是自由主义或者是启蒙运动的那一套理性观，也不可能是“庸俗”马克思主义那套简单的生产力价值观（今天称为“唯GDP论”），我们得找到另外一个基础。但是这么多年来，我还没有看到特别全面而有说服力的一套说法，能够显示历史有进步可言。
一直到我读到平克这本书。
前面说过，平克这本书想要证明两个命题。第一，人类的历史有进步可言，第二，进步的量尺是暴力的降低。对我而言，这两个命题提示了一个实践意义的希望，也是一个思考的基础。平克的这本书有没有证明这两个命题为真，请各位自己做判断。我相信被他完全说服的人并不多，因为的确有很多人出来批评他的论证，指出他的历史证据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不过在我看来，这本书的重大价值在于它的问题意识与思考方向；至于结论在多大的程度上成立，倒是次要的了。
上面说过，由于显示历史有进步对我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牵涉到我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也牵涉到我在这个世界中间做实践、做行动时候的基本的信心，所以我对这本书那么关注。但我还有第二个原因去关注此书。这些年来，我的一个研究兴趣在于动物伦理学。我对动物的问题非常在乎，认为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是非常残暴和错误的。我觉得需要建立一套关于动物的伦理思考，就好像我们对人有一套伦理思考。我们该用什么方式对待人，当然有道德上的是非对错可言。我则想要推进一步，人类怎么样对待动物也是有道德上的是非对错可言的。这是我这几年在做的工作。但是在做这件工作的时候，我不太愿意直接一头埋进动物伦理学的研究，因为显然，在说服别人动物具有道德地位之外，我最好还能说明“承认动物的道德地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简单地说，面对具体个案，是不是接受道德的要求行事，本身就需要理由。道德绝对主义者认为“道德足以自行”，不需要道德之外的理由，我相当怀疑。动物伦理学认为动物承受的苦难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如果大家并不在乎，不觉得动物的苦难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们每天吃肉也好，虐待动物也好，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值得重视。这个时候谈动物伦理学就好像是你在荒野里面呼唤，没有人会理会你的。
为了给涉及动物的道德思考找到一个脉络，一个立足之地，就需要回来检讨：人类为什么不在乎动物的命运？人类分明具有道德意识，但是这种道德意识只有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适用，到了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就不适用？显然，我们有必要检讨一下道德意识是如何构成的。为什么动物的苦难在人类的道德意识当中没有地位或者只有很低的地位？
其实，人类的道德意识是有其历史的，也就是在演变中的。在过去两百年间，人类历史出现过至少两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化，分别涉及性别与种族：从性别歧视到男女平等，从种族歧视到族群的平等。在今天，我们认定男女是平等的，歧视女性是错误的，大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回到100年前，今天这个场合不会有女性出现的。在座各位多数是年轻人，你们可以回去问你们母亲的那一辈，她们在成长过程当中是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至于更早的世代，不要说出现在公共场合，连受教育、社交、婚姻、生育都不是女性可以自主的。在西方的“老牌”民主国家，女性要到二十世纪才获得完整的公民权利。今天各位觉得属于理所当然的男女平等，其实是长期斗争、演变出来的结果。“人生而平等”是基本的道德原则，但是把这个平等原则扩充到女性，则代表道德意识有了重大的转变。
种族的平等──简单来讲就是反对种族歧视──则是近代道德意识转变的另外一个例证。在中国的环境里，这个议题或许不是那么刺目，可是在西方，基于肤色、基于种族的歧视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直到今天，美国人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处于泥沼之中。但大家不要忘记，1860年代的美国要经过一场惨烈的内战才能够废止奴隶制；美国的黑人取得公民的政治权利是1965年的公民权利法案才确立的。人类的平等作为一个伦理原则，早在希腊的斯多亚学派就已经确立，可是把黑人纳入平等的行列，却需要两千年的挣扎与论辩。历史的进步是这样子的缓慢，但是前后的差别又是非常巨大的。
无论如何，经过了这一两百年来的发展，今天的主流道德意识倾向于认定种族歧视与性别歧视是错的。关于性别、种族和肤色的意识变革确实是过去这一百年来，甚至五十年来重大的变化，之前与之后确实呈现巨大的对比。这么说来，我们关于动物的道德意识不也是有历史，会变化的吗？人类的道德意识有可能会改变，改变的例证之一是性别歧视到反对性别歧视，改变的例证之二是从种族歧视到反对种族歧视。那么，设法否定物种歧视，岂不是有先例可循吗？人类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基于一个生命所属的物种而施加残暴的待遇，这能不能改变？基于性别与种族两个先例，我希望把动物伦理学的思考，或者关于动物苦难的思考，放到这样一个历史变化的脉络里面来谈，也就是人类的道德意识变化的脉络。
平克全书的主旨正是从历史角度探讨道德意识的变化。书里面有一章题为“权利革命”。这一章所发展的历史视野，为思考动物伦理问题提供了一个历史脉络。这个脉络对我非常重要。这一关连，我在稍后会做简单的介绍。
总而言之，平克的书对我饶富意义。第一，这本书所提供的关于人类历史有进步可言的“问题意识”很重要。第二就是出于我对于动物议题的关心；我意识到动物的议题和女性的议题、种族的议题一样，都涉及人类道德意识的转变的历史。而平克这本书在这方面提供了一套历史叙事，一个可以参考的视野。在我的思考的这个阶段，这本书对我有很多帮助。
我们现在可以简单地介绍这本书的主要论点。这本书的标题《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是美国林肯总统用过的字眼。“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在这本书中的意思是什么？我们都熟悉“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两种说法。平克的看法是人性当中有一些“善良天使”，但是也有一些“心魔”。他不判断“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恶”；他认为人性有善的一面有恶的一面，至于为什么我们有的时候会去做恶事，做出很残酷的事，而有的时候我们却会做好事？他认为这取决于外在的原因，取决于制度、取决于环境因素，这是他的大体论点。这个论点要怎么证明呢？
打开这本书你会发现，这本书的论证方是比较独特。它用出奇丰富的统计材料，来“证明”它所设定的论点。统计材料加上大量的历史“故事”，本身已经足以让读者觉得开卷有益，有许多知识上的收获。至于说这些材料是不是足以充分证明全书的结论，我倒觉得那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他提出了极有意义的问题，为了回答问题而建构了一种特殊的叙事，形成一个论证。我们可以对这个论证提出回应，你可以赞成，你可以不接受，但是这个叙事的方式，这个论证本身仍然值得我们重视。平克说，人类5000年来的历史，是一部道德进步的历史。他的根据是什么？他的根据是人类的暴力程度在降低。他怎么证明人类的暴力在减低？他把5000年的历史整理为五项或者是六项“发展”，从中显示具体的暴力在减少，这些值得我们稍事参考。

历史有进步可言吗？人类暴力程度是否在降低？

欧洲战争油画。
第一，人类历史上头一个关键发展，就是出现政治统治架构，从原来的部落或者是亲族的组织方式，开始有一个雏形的中央政府，或者政治性的组织。简单来讲，约5000年前出现了政治结构、政治组织、政治权威、政治管制，于是有一个力量在负责“绥靖”，结果人类死于武力非命的比例大幅度下降。这个说法，大致接近霍布斯想象的利维坦克服“自然状态”的思路。
平克提出的第二个发展，他称之为“文明化”。这个概念借自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用白话说就是人变得不是那么粗野，不是那么狂暴，个人之间暴力相向的情况在减少。他举的有些例证很好玩，例如中世纪人们的“粗野”开始受到规训，包括了身体的异味与不雅举动，擤鼻涕吐痰，餐桌上的基本礼仪等等。但也有很多严肃的例证，例如“文明化”的进程使得凶杀案件开始减少。他举了很多例子，比如说在14世纪的英国牛津，每十万人中间有110人死于凶杀；但到了1950年代的欧洲，每十万人中间，这个数字通常低于0.8。对比之下，你可以想想那个时候的人有多么狂暴，后来的人应该算是文明多了。促成文明化历程的原因包括了政府的治安、司法力量在提升，以及经济的基础从农业（土地）转向贸易。
平克举出的第三方面的趋势，他称为“人道主义革命”，主要涉及各种残暴酷刑，特别是法定的酷刑与死刑，都显著的减少。近代初期人类殚精竭虑设计的各种刑求方法与刑具（书中有惊悚的附图，其精巧与残酷匪夷所思）、各种以人献祭的习俗、猎杀女巫、残杀宗教异端、宗教战争，曾经盛行达几个世纪，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此外，在早先，酷刑与死刑往往公开举行，人们扶老携幼以看热闹的心情围观评论，并不以为不讳不忍。十八世纪以后，这种情况大体上不再见到。
至于死刑，更是出现了显著的变化。在16世纪亨利八世的时代，伦敦每周执行的死刑超过十件（他自己的六个妻子有两位被砍头）；在1822年，英国法律列出的死罪达222项，但到1861年，死罪却只剩下4项，到了二十世纪中叶，英国已经完全废除死刑。类似的趋势，在大多数国家都可以见到。
人道主义革命的主要动力，平克归功于印刷技术发达、书籍报刊的普及流通、以及读书人的大幅度增加。阅读让人们有能力去设想他人的经验与感受，也理解到“他者”不一定是邪恶的威胁，从而减少了残酷虐杀的意愿。
显示暴力降低的第四个趋势涉及战争、内战、以及种族屠杀的演变。从平克所举出的数字来看，一个大致稳定的趋势是：战争的数目在减少，战争直接、间接致死的人数相对于世界人口的比例在减少，种族屠杀的发生次数也急遽减少。平克认为，这些趋势的外因正是康德在《论永久和平》一文中所言及者：民主制度、贸易、以及国际组织的出现。
平克特别在意一般视二十世纪为“历史上最黑暗的世纪”的成见。他强调，二十世纪死于战火的绝对人数的确是历史上最高，可是考虑到世界人口的总数，它并不是是最暴力血腥的世纪。平克无意美化二十世纪，但是他强调，二十世纪后半叶的长期和平，也是二十世纪历史的一个部份，不应忽视。至于种族屠杀，二十世纪的记录历历在目，包括晚近的波斯尼亚、卢旺达、以及苏丹的达孚。可是打开旧约圣经，几乎每一页都在鼓吹或者记录某个种族的灭绝。雅典人消灭掉美洛斯、罗马人消灭迦太基、蒙古人西征、十字军东征、欧洲宗教战争、欧洲人在美洲、非洲、与澳洲都造成了大规模的种族灭绝。
平克强调，对二十世纪暴力程度的评价，一方面需要采取长距离的视野来看历史，同时也要考虑到每个时期世界人口数目的对比。加上这些调整，他认为二十世纪其实验证了贯穿人类历史中暴力在降低的整体走向。
平克展示暴力降低的第五个发展，他称为权利革命，也是属于我们时代的一场革命。所谓权利革命，他指的就是我在上面讲到的种族、性别的平权以及儿童、同性恋、动物的权利获得重视。这是他举出的五种权利主体。在这五个方面，人类的道德意识都发生了大规模的改变。种族和性别这两方面，我们已经讲过了。但是近代道德意识的扩充尚包括对儿童权益的保障。我不知道各位的成长经历如何，但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受到老师的严格体罚乃是家常便饭。今天老师不能打学生，父母不能打小孩。多年前，我住的地方对面有一家人，特别喜欢打小孩，每次把孩子打得像杀猪一样的惨叫。今天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如果今天有这样的事情，马上会有人打电话到警察局，警察就会把家长移送法办了。政府有责任保护儿童，对于儿童的体罚、家暴、虐待、霸凌，都受到法律的禁止。儿童的成长与教育也是社会与国家的共同关怀。这中间的变化不是非常大、非常有意义吗？但是为什么平常我们没有去意识到这种变化？主要是这本书的作者提醒我，我才发现这种道德意识的变化是非常真实的。儿童的权利是平克心目中的权利革命的第三个方面。
第四个是同性恋，对于同性恋的压迫，在许多社会里都存在。同性恋不敢公开自己的性倾向，我们今天讲叫不敢“出柜”。但在仅仅一二十年之间，现在的台湾“出柜”已经不用顾顾忌太多了。在西方社会的许多领域，同性恋所遭受的压迫也很普遍，经常流于暴力迫害与伤害。但是平克指出，近年来西方社会对于性倾向的态度已经有了大幅度的改善。这也说明了这些社会的道德意识出现了重大的改变。
权利革命涉及的最后一个对象就是动物，平克举了很多数字，包括在美国以及欧洲，素食的人口在快速增加，屠杀动物的方式逐渐改成人道屠宰，马戏团的演出会有人抵制，动物园展示动物的方式会受到法律的限制，动物园本身应不应该存在也有很多人质疑。此外，一般家里面的同伴动物，也逐渐受到法律保护。这些所谓的“宠物”并不是玩具，他们的繁殖、饲养、买卖，以及豢养方式也受到公权力保护的。在台湾，有一部《动物保护法》保护动物，吃狗肉是违法的，有人虐待动物可以举报。这些“动保”措施，其实都是在过去大约十年里面出现的“新生事物”。
种族、性别的平权，以及对儿童、同性恋、动物的保障等新生事物，我认为是非常真实、重大的变化。平克认为这些权利革命是人类历史上重要的发展之一，确实很有道理。这些变化也足以显示，人类的暴力倾向的确是在降低，人类对于痛苦的敏感程度在增加。这正是我们所谓的道德意识的改变。
以上大致介绍了平克这本书里的历史叙述部分。这些叙述对我的关键意义在于，我有理由相信人类的道德意识是可以改变的，并且在历史上确实历经改变。他所指出的种种改变，特别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几种权利革命，我有亲身的经历。以前人们理所当然的习惯，甚至于在乐在其中的事情，在今天我们不仅不会做、不敢做，而且知道不应该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平克认为这就是道德进步。对我来说，既然这种道德进步历历可考，一方面我可以恢复关于进步的信念，另一方面我所关注的动物伦理学，也取得了历史的实感，和历史的真实发展是相互呼应的。

历史有进步可言吗？人类暴力程度是否在降低？

鲜花代表和平的期许。
不过这本书的内容尚不只是提供了一套历史叙述；它还试着对这些历史发展提供一套解释。这些，我们也应该稍做了解。回到我在前面跟各位介绍的，平克拒绝在性善论与性恶论之间二选一，而是认为人性之中既有“善良天使”也有“心魔”。有的时候“天使”会抬头，有的时候“恶魔”会发生影响，取决于一些外在因素。哪些外在的因素呢？他举出了五个西方历史上出现的因素，但我觉得对东方包括中国的环境也是适用的。
第一个他举出利维坦，也就是政治组织、国家。他认为国家是降低暴力的一个很重要的外在因素。
第二个因素是贸易，他认为贸易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降低人类的暴力倾向的功能。
他举的第三个因素可能出人意外，但我觉得很有意思，他用的字眼是feminization（女性化）。他认为人类的行为方式，人类所接受的价值，人类彼此互相对待的那些心态，在逐渐的倾向于女性化。这个女性化主要并不指生物意义上的性别，而是一种通俗文化上的分类。习惯上我们会区分男性的气质与女性的气质，于是有些男性用大陆的话来说被形容为很“娘”。如果大家都觉得这个形容词并无不当，并且你们都理解这个字眼的含意，那表示用女性化这个概念来形容人类文明的一种气质上的变化，也可以传达具体的意思。
平克所举的第四个因素是“圈子的扩张”，其具体的形式就是都会化。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住在都市里面，但都市化的意思其实就是因为人口流动带来的经验范围的扩大，从而同情感与同理心向外扩张到“非我族类”，我可以想象“他者”的感受与视角。这个因素可以促成人类的心魔降低，使人类性格中的“善良天使”抬头。
平克提出的第五个因素，在他心目中特别重要，那就是运用理性。他强调，在人类生活当中理性所扮演的分量越来越重，使人们的思考可以从当下的处境与感受抽离，也可以采取更普遍性的观点。在此，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今天的人想事情的时候，用我们平常的话讲就是趋于功利化，会计算或者说会算计。这个说法似乎是在批评。但是其实，人会算计，就表示他分得出利和害，他经过分析比较，选择于己有利的方式去做，他就不会靠当下的冲动和习惯去做事情，也就是会抽离当下的情境，设想一个未来的于己有利的事态。结果，那种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把桌子掀了的激动，就不可能发生。碰到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冷眼旁观一下，算计要怎么样做对我最有利。那就是最雏形、最基本的理性，用理性去看事情。所以大家不要轻易批评一个人很会算计，或者说我们碰到事情的时候在算计是不好的。算计其实是理性的第一步。算计当然也有高下大小之别。开始的时候，也许只会小鼻子小眼睛算你自己的私利。可是随着你的经验越丰富，眼界越广，眼里的世界越开阔，理性越成熟，你所算计的东西就不见得是你当下眼前的私利。你的视野会慢慢地扩大，你所算计的东西就会涉及别人的利益，涉及到公众的利益，涉及到选择你自己的价值观。算计是人类理性的第一步，而从这里开始，人类的理性会发挥作用，使人变得更不去诉诸于情绪的冲动与短程的利害，去诉诸直接的暴力解决问题。
平克这本书的英文版厚达800页，中文翻译出来超过70万字，是一本很大的书。但是大家不要望之却步，这本书的内容非常丰富，所叙述的历史故事很精彩，行文直白而清晰，论证也非常有系统。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好书，我以野人献曝的心情推荐给各位。书的介绍就到这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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