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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电影《小王子》上映,有人喜欢有人厌,有人被温暖的剧情感动并直呼堪比原著,有人则认为直白幼稚毁了经典。评论人马小盐认为,原著最大的魅力在于隐喻性写作,成人可以从中读出世界与人生,儿童可以读到外星人访问地球的爱与友谊的唯美童话。而电影版只截取了原著的一个面,变得单一,它只映照也只寻觅原著的一个隐喻性元素:爱。原著是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写给这个地球的一封遗情书。电影则是纯粹的、传统的、适合儿童观看的纯童话,带有明显的成人式说教和强烈的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区别原著与电影的关键是隐喻的应用,而这也是艺术片导演与商业片导演的分水岭之一。
[洞见]没有了隐喻的《小王子》不过是一部《白雪公主》
美国导演马克·奥斯本拍摄的动漫影片《小王子》,10月16日在中国各地上映,几乎得到一致的好评。只有少数的原著迷与媒体,对改编后《小王子》大所失望。事实上,在电影与原著之间,是一种阐释与被阐述的关系。只是这阐释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阐释,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对原文本的介入与篡改。美国导演马克·奥斯本电影改写了原著隐喻、多元、含糊不定的语意,使得《小王子》变为意义单一的影像文本。原著则因电影的播映,经典的光芒,再次被后现代社会的影像效应所唤醒。
《小王子》原著:爱与死亡共存的隐喻之书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书《小王子》,本质上是一部隐喻之书。这本以诗意语言织就的童话故事,以隐喻的方式,书写了爱、友谊、死亡等涉及存在本质的事物。抛开这本书的童话体裁不论,单从文本美学看,它是隐喻性写作的典范之一。有媒体报道,《小王子》的阅读率,在世界范围内,仅次于基督教经典《圣经》。为何一部童话故事,有着如此之高的阅读率?我想,恰恰在于它堪与《圣经》媲美的隐喻性书写。隐喻性写作是这部童话之所以迷人的根源所在。
《小王子》的隐喻性写作令整个童话闪现出星星般复杂的光芒:每一个隐喻,皆含义多元;每一个面,皆有自身的光芒。但每当人们谈论起这本经典著作,往往谈论的是它智慧而欢快的一面:爱的隐喻——玫瑰;友谊的隐喻——狐狸;儿童与成人世界的对立——小王子在小行星上相遇到的六个成年人,分别代表成人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权力(国王)、名声(虚荣者)、金钱(商人)、知识(地理学家)、醉生梦死(酒鬼)、履行职责(点灯人),并一一点出这些成人世界的荒谬之处。也有人谈及书中那无处不在的忧郁之光,但很少有人探讨这忧郁之光根源何处。在我看来,这薄雾般弥漫在整本书中的忧郁,恰恰来自于作者的死亡意识。事实上,死亡隐喻,是《小王子》这本童话书中诸多隐喻之中,最为重要的隐喻之一。
在西方,人们代代相传着一句古老谚语:“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便多一颗星星。”星星是死者灵魂的最终居住地,是西方死亡神话的一部分。死亡是全人类罹患的一种忧郁症,欧美人也不例外。葬礼便是人类发明的用以驯化死亡的唯一方式。人们之所以举行葬礼,不是为了安抚死者,恰恰是为了安慰活人。为了平息活人的死亡恐惧,人类才发明了葬礼这一仪式。葬礼是人类接受死亡、驯化死亡、掌握死亡的一种自我安慰的符号化方式。人类死亡之后,灵魂高居在星星之上的神话传说,则是活人对终将到来的死亡恐惧的又一幻象式疗法。
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显然是这句古老谚语的童话版。事实上,这篇童话的开头与结尾,皆被死亡隐喻深深浸透。作者在童话的开头,便写道:“献给还是小男孩时的莱翁·维尔特”。莱翁·维尔特是谁?是圣埃克苏佩里的一位年老的犹太朋友。从小说中可以看出,莱翁·维尔特与圣埃克苏佩里的关系,几近狐狸与小王子(小王子是作者的灵魂)的关系。圣埃克苏佩里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身居美国。彼时,纳粹德国入侵法国,身为犹太人的维尔特,正在遭受纳粹非人的折磨。众所周知,当时等待所有犹太人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死亡:专为犹太人建立的巨大焚尸炉,昂然耸立在欧洲的大地上,等待着犹太人的肉身,喂养纳粹血淋淋的极权之胃。在小说的结尾,小王子借助蛇毒回归B612小行星,无非是以肉体的死亡,作为回归灵魂家园的最终代价。正是这篇童话故事中开头与结尾的死亡隐喻,令读懂它的读者黯然神伤。
也正是爱、友谊、死亡、权力、金钱、名声等诸多隐喻的互相交织,使得圣埃克苏佩里写于1942年、出版于1943年的《小王子》,成为一部经典之作,成为成人与儿童可以共同阅读的童话宝藏。人们至少可以在两个互不干扰的层面上阅读它:成人可以阅读出隐藏在其间的死亡隐喻,儿童则阅读出一个外星人访问地球的爱与友谊的唯美童话。1944年,圣埃克苏佩里于地中海机毁人亡。虽然此后有德国士兵承认是他击落了圣埃克苏佩里驾驶的飞机,但更多的人怀疑圣埃克苏佩里死于自杀。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个人死亡事件中,飞机再次扮演了《小王子》中那条“金环一样的”蛇的角色。《小王子》是圣埃克苏佩里写给这个成人化、规则化,并令他爱恨交织的地球的一封遗情书。让我们姑且相信,圣埃克苏佩里1944年的机毁人亡不是自杀,而是终极意义上的归家:圣埃克苏佩里去了B612小行星,那里有专属于他的玫瑰花等着他来呵护,那里有猴面包树苗等着他来拔除,那里有两座活火山可以供他烹调一日三餐,那里有一天四十四次的夕阳等着他来观望。那里,是他与所有童心永驻者的完美乌托邦。
电影版《小王子》:经典童话的好莱坞式改编
由马克·奥斯本执导的影片《小王子》,是一部标准的好莱坞动漫。它以美国审美再次释读了这部法国经典童话:爱(玫瑰的终极隐喻)的原动力可以和解一切,使成年人回归童年,使被异化的母亲回归自然,使彼此厌恶的邻人互相谅解。这是一种直白的美式文化视野,而非细腻的法式文化内涵。如果说圣埃克苏佩里原版本《小王子》的隐喻性写作,使得这部童话宛若星辰般光芒四射,马克·奥斯本电影版的《小王子》,则截取了原著的一个面,使得星辰单一化为薄薄的一面镜子。它只映照,也只寻觅原著的一个隐喻性元素:爱。
原著呼唤多角度、多棱面的解读,马克·奥斯本执导的影片,却迫使观众通过小女孩之眼,观看戏中戏的小王子。观众不是直接在看《小王子》,而是通过电影中小女孩的视野观看小王子,这种通过电影角色的凝视,是凝视中的凝视,是一种将观众的欲望固定为小女孩(或者是导演)的欲望,它本身便带有的成人式的说教与观点。恰恰是这一点,令一些对《小王子》忠心耿耿的原著迷们心生不快:原著多棱镜般的美学光泽,因导演本身的说教,或者说因小女孩固定位置的凝视,丧失了它的模糊性与多元性。这种丧失,就若养在器皿里的玫瑰,在逐日丧失它的香气。
我们必须指出,原著中的死亡隐喻,在这部美式动画片中遭到了彻底的屏蔽。小王子没有因蛇的毒液而魂归B612小行星,他在另一个机械化的星球(小女孩父亲所赠的生日礼物),等待着与小女孩互相拯救:小王子的过去拯救了小女孩现在僵化的生活,小女孩则拯救被僵化生活所奴役的现在的小王子,并驾驶飞机,送他回归B612小行星。
影片里,小女孩与小王子以镜像的方式,彼此唤醒深藏在身体内部的童心。这是一种后现代阐释文本与原文本的互相缠绕,也是一种释读者修改原文本、介入原文本的强烈欲念。最为有趣的是,电影中,小女孩代替了蛇的位置。我们不由发问,导演究竟想遮蔽什么?唯一的答案是:导演在躲避原著中的死亡隐喻。或者借用拉康的专业术语来说,好莱坞童话在躲避实在界的入侵--对所有的好莱坞动漫而言,主角不死是铁律,那怕隐喻性的死亡都不可出现,死亡是绝对不可触碰的实在界,需要符号置换来遮蔽实在界的入侵。
当然,这强烈的介入欲念,不但屏蔽了原文本的死亡隐喻,还使得爱的隐喻--玫瑰--在电影里直接枯萎。所有《小王子》的书迷,都知道玫瑰对小王子的重要性。如今,玫瑰灰飞烟灭,小王子会不会死于心碎?显然不会,真实的玫瑰已经到来,那便是拯救了小王子的女英雄--那个小女孩。她的出现,使得玫瑰必死。她是爱的实体,她是真实的存在,她是替代替隐喻之爱的爱。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马克·奥斯本会拍摄《小王子》的续集。在续集里,好莱坞动漫的意识形态再次大发光芒,小女孩和小王子在各行星间偶然相遇,经历各种细小的矛盾与伟大的历险,最终因爱和解,相亲相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影片这一好莱坞视野的再释读,这一死亡隐喻的遮蔽,这一爱的隐喻的实体化,使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丧失意义多元性的同时,却意外获得了纯粹的、传统的、适合儿童观看的纯童话:在纯粹的童话世界里,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快乐的,都是不死的,都是不会忧郁的,并且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就此变成了与《白雪公主》《灰姑娘》一样的传统故事。仅此而言,这是一部好电影。它不但给孩子们打造了一个传统的童话梦,还给孩子们打造了一个有能力干涉梦、修改梦的做梦空间。
然而,相比圣埃克苏佩里原版的《小王子》,美国视野显然失败,失败于隐喻在动漫影像语言中的彻底失踪,失败于它过于强烈的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事实上,懂不懂得影像隐喻的应用,是艺术片导演与商业片导演的分水岭之一。或许,宫崎骏才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的最佳执导人。从《千与千寻》中可以看出,宫崎骏懂得,影像的隐喻,即若是对一部动画片而言,亦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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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见]没有了隐喻的《小王子》不过是一部《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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