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回了趟宽敞的办公室。现在它是属于吴能的了,我看见他把脚搁在桌面,很惬意地摇着。公司里的人都叫他董事长,原本属于我的称谓,此刻,像帽子一样紧紧的扣在了他的头上。 我的心像被老虎钳咬了一口,铰着赤裸裸的痛。这是我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却拱手送给了别人。正如歌词唱的那样:我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 透过办公室的薄纱窗,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那幢房子。以前,我爱站在窗户跟前往那边看。那幢楼的某个窗口,常常出现一个容貌丑陋的老妇。 容貌丑陋的老妇?忽然,我想到了什么。 我住在农村,农村人比较迷信,有很多替人占卜或沟通阴阳两界的灵媒。 在人群中,很容易就可以区分哪些是灵媒。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而且几乎清一色都是一些容貌丑陋的中老年妇女—— 我穿过熟悉的玻璃窗,向对面飘了过去。这栋楼的每一块瓷砖我都很熟悉,我常常站在窗前对着它发呆,发梦都不曾想过,有一天我的命运会跟它扯上关系。 街上的风很大,飘来了淡淡的儿时那熟悉的味道,心中一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也许这丑陋的老妇能帮我的忙。 房子里有一股浓烈的、呛人的檀香味。老妇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布衣,双目紧闭,盘腿坐在床上打坐。我走上前去,老妇双目突然一睁,双眼炯炯有神,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她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沙哑的声音低沉,仿佛来自地狱 ,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水滴:朋友,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我吃了一惊,她能看得见我?我被压坏的声带又再作怪,声音很刺人:你能看见我? 老妇不理睬,慢慢的合上了双眼,像已入定。我站在她的身边,好奇的将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老妇毫无反应,我又再晃了晃,还是没有反应。我舒了一口气,可能刚才她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她看不到我。 老妇长得奇丑无比,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黏在鸡皮一般的头皮上,眉毛向着两颧下滑,脸上的皱褶一层挨着一层, 薄薄的嘴唇内镶着一颗金牙。 老妇突然双目圆睁,我们四目相对,一股幽深深的寒意从心内涌起。我吃了一惊,不禁向后倒退了两步。老妇沉沉的道:我说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确定她是能看见我了。 我环扫了四周一眼,在屋子的一角里发现了香案。我的判断没有错,她真的是个灵媒。 我的办公室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那么久了,我竟然没发觉她是灵媒。从事这一行的,通常都是农村老太,而且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可以看见鬼魂,她们都是往天上洒一把米,然后浑身颤抖地拍着香案,拍着拍着就变了声音,据说这是香客要请的阴魂上身了,她们乱七八糟地噏着不着边际的事,到底是不是阴魂附身,那就真的只有鬼知道了。 而这名老妇,没见她发功,只一睁眼就能看见我了,难道真的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请你离开这里。老妇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威严。 我双膝一软,跪在她的跟前,道:高人,请你帮帮我—— 老妇摆在膝盖上的手掌向上一扬,那模样优雅得有如南海观音。她瞄了我一眼:起来说话,不要弄这一套。 我站了起来,恭敬地垂头立于床前。老妇问:你有什么事? 我连忙道:我原本死于非命,头七已过,按理应该去轮回投胎,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鬼差来拘我,我也不知应该到哪里报到,我不能一直都做孤魂野鬼,恳请高人指点明路。 老妇疑惑地看着我,道:报上你的生辰八字,我来算一算。 我连忙把自己的八字报了。老妇半闭着眼睛,掐起手指子、丑、寅、卯的算了起来。半晌,老妇的眉头深皱,脸上的皱褶抖了抖,自言自语的道:不对啊,你不是孤魂野鬼的命,怎么会这样? 她问道:没有鬼差来拘过你?还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从来都没谁找过我,我也不知为什么。我说 老妇的下巴轻轻一沉,垂首道:不用算,肯定又是那帮王八蛋打瞌睡,把你给漏了,该报到的不去报到,游荡在三界外,这是乱了规矩,若被巡值官抓住,判你一个扰乱社会秩序罪,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那就真的是永不超生了。 我一惊,道:高人,你别唬我,这不关我的事,我无辜啊。 老妇脸上的皱褶又抖了一抖,不屑的道:无不无辜,他们说了算。 我惶恐的道:他们不会不讲道理吧。 老妇突然哈哈一笑:看你满肚肥肠,也是做买卖的吧,为何也不甚懂事? 我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高人,请帮帮忙,钱不是问题。 老妇啐了我一脸唾液,道:呸,老娘还没死,那些钱还是留给你去打点他们吧,今天这个结果,也算是你们自作自受了,以前下面做事是中规中矩的,都是你们这帮人,只懂得行贿、腐败,还把这风气带了下来,现在自食其果了吧。 我一脸苦窘,哀求道:高人,请救救我,我生前也做过不少善事,不应遭此报应啊。 老妇盘着的双腿放了下来,垂在床沿边。我连忙集中念力拿过鞋子,讨好地给她套上。老妇在屋子里踱了半圈,道:他们不找你,你可以去找他们啊。 去哪里可以找到他们?我大喜。 老妇的双眼向下一耷,道:泄露天机会损我修行的。我一急,连忙磕头。老妇的眉头一挑,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罢、罢、罢,也算是你我有缘,就姑且化解一下吧。 老妇道:去火葬场,他们在那里有个办公的地方,从焚化间往西走八十一步,你会看到一间像祠堂一样的屋子,你进去后,穿过右面的墙,沿阶梯往下走到第三层,就能看见一个地府驻我们市办事处的牌子,进去跟他们说明情况就可以了。 我连忙磕头,道:谢谢,谢谢高人。 别了老妇,连忙赶到殡仪馆里。在侧门外,我看到了一辆厢式小货车,两个男子从车上搬下一箱箱的骨火盒。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指手划脚地要求他们搬进仓库里,一个一个摆放好。 男子按要求摆放好后,便拿出了一张送货单让她签名。我从她的身边擦过,好奇地探头往上一瞄。我拷,三百块钱一个。这些骨灰盒和阿红买的那个一模一样,当时可是卖了她整整一千五百大洋啊,操,这帮人真是专吃死人肉啊。我抡起巴掌往她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记耳光。扇起了一股阴风,妇人打了个冷颤,她左右望了望。 见扇不到她,我心里恨恨的。 从侧门进入,穿过营业厅和告别厅,才能到达火化间。 路过营业厅的时候,我听到坐在玻璃桌旁的业务员对着一个神色凄然的男子说:化妆八百、告别仪式有一千五、三千和五千的,正常火化一千三,如果想留头骨则要加多一千元,骨灰盒有八百的、一千五和三千的—— 我从那狭长的走廊穿过去,看见了几架蒙着白布的担架车,一双双干枯的大脚露在白布外,脚趾上吊着一个个白色的吊牌。这些吊牌写着他们的名字,和所属的街道或镇。 担架车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哗啦啦地响着,像在哀悼着一个生命的结束,又像预兆着新的一趟轮回将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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