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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3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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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琳
1942的春秋
1942年的春秋
纪念
1942的春秋
一
1942年,暮春。
一个天气潮湿的清早,慧梅醒来的时候就嗅到了风云变幻的味道。春天仍旧带着寒意的风破窗而入,带来了外面街道上与寻常不一样的声音:“什么事?什么事?……”仿佛很多人惊骇地问着,慧梅睁开眼睛,透过光线暗淡的小窗,看到外面的世界就象一个模糊一片的黑洞。
打败仗的消息,早已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整个腾冲里传开来,日寇已经占领缅甸北部,侵入了滇西,攻陷了畹町、龙陵。进入腾冲,不过是一步之遥。
慧梅见丈夫吴文才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也披衣起来。
步出客厅,见公公吴满福已经准备出门了,连还在上中学的小叔子吴武才也起来了。
公公吴满福对兄弟俩说:我们出去分头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三人出去后,慧梅才注意到厨房里亮起的火光,婆婆顾娘早就起来烧早饭了。灶台升起蓝灰色的炊烟。顾娘低下头来拾起地上的柴禾塞进灶里,慧梅瞧见了她头顶上的白发,烟雾中感觉比平时白得更加显眼。顾娘机械地塞着柴禾,仿佛想把不祥和不安的预感,随着柴禾从她那双的干瘦的手中塞进火炉里烧掉一样。
她一抬头看见了慧梅,说:“快,你快把家里的东西归拢归拢,我们恐怕要离开家里了。”顾娘说话的声音很轻,慧梅却感到每个字都如铅块一样沉甸甸地落下来。
吴家开着一个杂货店,卖些锅碗瓢盘扇子灯笼之类的东西。吴满福能记账代人写信,博学多识。顾娘是个和蔼善良的女人,吴文才、吴武才兄弟俩也聪明好学,积极上进,慧梅正庆幸自己嫁到了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好日子刚开始,幸福宁静的生活就被无情的战争逼到了危险的境地。
东西还没收拾好,父子三人就回来了。
“邱县长、龙专员、周局长都悄悄逃走了!”这个消息,比日寇已经打到门前更让人惊惶。“各机关都自动解散了,我们怎么办呢?”地方无主,全城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悒和不安之中,象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完全茫然失措了。
人的惊惶使动物也受到感染,鸽子扑腾着乱飞,家犬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之间乱跑乱窜,骡马车和行人飞奔疾驰的脚步激起街上的积水,四下飞溅,化作人们脸上茫然凄怆的泪珠……升起来的太阳也在一瞬间黯了,连空气都紧张起来。
顾娘望着吴满福说:“他爸,商会建议大家撤离,你说我们怎么办?”
吴满福说:“我们听商会的,尽快撤离腾冲。”
慧梅暗暗佩服直感敏锐意志坚定却又贤惠无比的婆婆,明明她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却巧妙地把这个决定权转移给公公。
灾难来了,人们倾巢而出。腾冲,成了一座空城,这一方百姓,全部成了难民。大家都打着小包袱,带着凄惶的神色,走出城门,向唯一没有被日寇封锁的腾北方向逃走,然后再向各个方向散去。
慧梅拎着她的箱子跟着公公婆婆、丈夫小叔子一起,混入了逃难的人流中,向着不可预知的前方走去。
刚开始出走慧梅感觉还不是很象难民,不过是换了一身旧些的衣裳,体力还没有经过大量的消耗,也有准备的一些吃食,心中也还存着一些侥幸的希望,尚有未被鬼子占领的乡下可避。可是走着走着,体力越来越不支,食物越来越匮乏。沿途看见由八莫及密支那翻越野人山历尽艰难抵达腾冲时已经几乎筋疲力尽的难民,有行动困难抛弃了幼子幼女在道路上的,有饥饿无力而死在路途中的,无人掩埋,任鸟兽餐食尸体,惨不忍睹。
患难的人怜悯患难的人,尽管慧梅一家能带出来的面粉和大米并不多,但顾娘还是叫慧梅接济了一些人。
日寇占领腾冲后又对腾北进行大扫荡,所有腾北重要市镇,道路大部焚毁,更多的人无家可归。日寇恣意烧杀,奸淫、抢掠的消息也由四面八方的渠道传播到各条道路上,就算听不到炮声也能感觉到漫天烽火,更加令人惶惶不安,到处都笼罩着恐怖的氛围。有时候入耳惊心的突袭警报响起,预报日本飞机要来了,大家慌忙躲进防空洞,或躲在丘陵地里,所有人都吓得目光呆滞,眼睛里流露出为自己卑微的生命感到恐惧的颤抖。
天下很大,可是无处可容苍生。越是逃亡,越感到道路象一条富有弹力的黑色魔带,仿佛看不到希望走不到尽头。
“这样的日子要延续到何时才可以结束呢……”慧梅心里忧愁地想着。
二
谢天谢地,他们总算逃到了腾北界头抗日根据地。
安静的小镇,屋舍小巧,桑竹青翠,鸟唱虫鸣,在群山的怀抱中,在高天的白云下,没有腾冲的华丽繁荣,却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味道。
这里山岳没有崩颓,风云也没有变色,仿佛战乱忧患完全被阻挡在大山之外。
然而慧梅清楚,这不是太平岁月,战火很快会蔓延到这里来。
云南省地政府已经任命了张问德为腾冲抗日县长,张县长上任立即领导民众缴粮参军,支援军队抗日。预备二师奉命进入腾冲之后,与日本鬼子展开了生死搏斗。瓦甸区区长孙成孝、护路营营长李从善、自卫队队长纳其中等各率所部,联合在瓦甸之归化寺一带设伏击日寇,经过激烈战斗,击毙日寇中尉队长牧野以下等等44人,我方亦伤亡46人。这一仗虽然敌我伤亡人数相当,但它是日军侵腾后受到的第一次打击,粉碎了“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鼓舞了沦陷中的腾冲人民的抗日志气,给大家带来了欢欣鼓舞的感觉。
腾北的主要公共场所都腾出来给逃难而来的民众栖身,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一队学生模样的青年唱起了一支歌:
“只有铁,只有血
只有铁血可以救中国
还我河山誓把倭奴灭
醒我国魂誓把奇耻雪
风凄凄,雨切切
洪水祸东南,猛兽噬东北
忍不住心头火
忍不住心头热
起兮起兮
大家团结,努力杀贼!”
抗战歌曲在当时很流行,领唱的是一个女孩子,她一开头,所有会唱这首歌的人都跟着唱了起来,不会唱的人也跟着唱。
慧梅也不会唱,也跟着唱。她把对日本人满腔的怒火、怨恨透过这首歌大声唱了出来。她恨自己是个女人,要不然她也要拿起铁,洒热血,跟日寇拼个你死我活。
还有学生在演讲:日本鬼子占领了半个中国,多少中国人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图生活,千万中国人早已蓄怒待发:我们要给日本鬼子一点颜色看!
血气方刚的吴文才看见等这个学生讲完之后,也登台果敢地宣讲:日本蓄意亡灭中国,制造“五三”惨案,发动“九一八事变”,强袭上海,炮击南京,残杀我同胞,现在,又占我腾冲城,我们连家都没有了。我们不能再过这种饱受煎熬的日子,不能再象一个缩头乌龟一样四处躲避,我们不能再袖手旁观,要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去!
吴文才的演讲深深打动了人心。一个抗战工作教导员见吴武才讲得这么好,非常高兴,对在台下听的吴满福说:令郎应该参加抗日救亡工作,和我们一起磨炼磨炼。
吴满福说:好!
吴满福在教导员的动员下,带着吴文才、吴武才两个孩子都投入抗日工作中去,他们去参加抢收麦子给军队送粮,给老者和妇女儿童读《腾越日报》,教大家识字,讲解全国的抗日战争,爬上木梯子,在六七米高的墙上刷宣传标语:“我们要以必胜的信念抗战到底!”“我们一定要让敌人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中华民族全民的抗战!”全中国民众心里都窝着一把火,恨不得把鬼子烧成灰烬。大家都唱着“勇敢的战士遍地怒号,我们绝不再自煎自熬”的歌,斗志昂扬地忙碌着。
与日寇的战争越来越惨烈,越来越多的壮士为保家卫国献出了生命,吴满福又毅然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吴文才也加入了抗日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学习谍报、破坏作业和游击战术等军事课程。
教导员见吴武才聪明勇敢,动员他也去参加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
吴满福连忙说:他还小,再等等吧。
教导员说:抗日逼在燃眉不能等,少年人要有志气。
吴满福说:他还是个读书的孩子呢。
教导员说:读书人也要像文天祥一样,用性命来捍卫自己的民族和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熟悉的青壮年人都投入抗战了,慧梅支持吴文才去参军,但知道吴武才也执意要和哥哥一起去参加抗日战时训练班,然后准备上战场的消息后吃了一惊,说:“万万使不得!”
她对婆婆说:妈妈,武才还小,不能让他上战场。再说,都去参军了,万一,万一……
她含着泪,忍着没把话说出来。
“我要去!我不想打仗,我想读书,可是日寇在城,毁屋破壁,我们的课桌都被砍来烧掉了。我要去消灭日寇再重返学校读书!”吴武才意志坚决的说。
婆婆明白慧梅的心意。但仍旧怜爱的抚了抚武才的头,说:去吧,去打日本鬼子。不去抗日的青年一样有的被活埋了,有被刺刀杀死了,有被用水灌死了,有的被火烧了,去了不一定死,留下来不一定生。武才,你去给那些青年报仇!
顾娘的话说得轻柔简洁却铮铮有声,她不识字,不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大道理,但她识大体顾大局的观念和坚强的意志把慧梅折服了。
慧梅和顾娘一起,目送文才、武才离开他们避难的小村去前线。她深深知道婆婆和自己一样,正用力地克制着自己担忧。
慧梅看着文才、武才年轻而挺拔坚毅的背影,不禁越想越远。她想到了未来光明的日子:她们回到腾冲古老的屋子,清晨窗外远山若隐若现,天空飘荡着玫红色的云朵。她和文才互相偎依着在窗口看金黄色的银杏叶静静地飘落,落入房檐深处,随后又厚厚铺满房顶,屋头,小巷,田梗。他们和公公婆婆还有孩子们,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图画里,过着温馨、和谐的日子。
纪 念
玖月知道,银杏叶子黄了的时候,就又要帮奶奶把那个旧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箱子是樟木的,外面包着一层光滑的皮革,打开来散发出一种岁月的积淀的味道。
这只箱子是奶奶对爷爷的纪念。里面装着与爷爷的生命相连的东西。
1938年,20岁的奶奶跟28岁的爷爷在长沙结婚。
尽管战云弥漫,刚参加完淞沪会战没多久的爷爷头发上仿佛还残留着战火硝烟的味道。这些都无法掩盖一对新人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年轻而富有学识的奶奶,就算站在“焦土抗战”后烧成一片废墟的长沙街头,依然美得让人心动。
爷爷17岁就参加北伐军,1930年从黄埔军校第7期毕业。选择了军人的奶奶,就选择了提心吊胆动荡不安的生活。那些年,奶奶感觉无论睡着醒着,都总是能够听到部队行进的脚步窸窣声响。风尘仆仆的爷爷无论多么深夜回到家里,总会看到家里的方台子上亮着一盏小油灯,灯火荧荧,灯下的静坐着看书或者绣花的奶奶,美丽而安稳。
爷爷与这些将士们一样,跋山涉水,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在血与火的洗礼成长为一名职位越来越高的军官。
1942年5月腾冲沦陷,预备2师奉命进入腾冲。爷爷担任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预备2师的参谋长。从此奶奶的心,就被爷爷牵到了那个远在彩云之南的滇西边陲古城腾冲。
二十万不甘心当亡国奴的腾冲人民,把消灭日寇、光复家园的希望寄托在中央军预备2师这数千健儿身上。爷爷把带领将士戍边御敌、抗击侵略者的的重任挑在肩头。
腾冲的战火消息,通过电台、报纸以及抵万金的家书传到在长沙女子中学执教的奶奶那儿。缅甸沦陷,中国太痛苦痛苦了,印缅战区和中国战区同时反攻,爷爷所在的第11集团军为左翼渡怒江西进,奶奶太担心太担心了。爷爷在信中描述:滇西多山,峰峦错综,道路稀少,高黎贡山海拔4000多米,山下气候炎热,山上冰雪交加,“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打仗好艰难。爷爷他们的部队把日寇赶上高山,一一攻克了他们的阵地。
奶奶除了向天为爷爷祷告,还夜夜挑尽灯油,为爷爷缝制棉衣,“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棉”,希望密密的针线能织成密密的网,挡住敌人密集的子弹。
爷爷所在的预2师完成攻占腾冲周围诸个外围据点的战斗任务之后,再次奉命担任主攻来凤山的艰巨任务。来凤山整个日军阵地工事十分坚固,且纵横相连,四处相通,地堡和坑道都深厚无比,采用空中和地面的轰击都收效甚微,全靠官兵以命相拼。将士们深入日寇工事内,与日寇展开白刃厮杀,每一个地堡,每一条堑壕地与敌进行反复的争夺,阵地上到处是烧焦的尸骸和炽热的焦土。占领来凤山,对整个腾冲攻坚大战的意义十分重大。之后,战斗进入向整个腾冲城实施全面合围的新阶段。为此,美国总统曾来电祝贺,并授予预2师正师长顾葆裕和副师长爷爷军功勋章。
腾冲高山环绕,城墙两丈多高,墙外有护城河,日军自占领腾冲城后,即在原坚固城池的基础上,加构了坚固而严密的堡垒群,形成了纵横交错的防御工事。国军以六个师强攻,爷爷所在的预二师在内。县城原是一座美丽雅致的小城,而当中国军队终于收复腾冲时,已“没有一片树叶没有两个以上的弹孔,没有一所房子可以遮风挡雨。”腾冲,已是六个师数千将士爱国忠魂铸成的骨山血海。
腾冲光复后,爷爷带着弹痕累累,血迹未干的部队,又投入到攻克龙陵、收复畹町等著名战斗,最终与中国驻印军会师猛友。
70年过去了。奶奶将爷爷抗战时留下的东西全部收入一只小箱子里,每年秋天都拿出来晒太阳:帽子、大衣、钢笔,还有他们的照片,以及缴获的日寇的匕首、皮带。奶奶还珍藏着一个在松山战场遗址上挖掘出来的迫击炮炮弹后座。
最珍贵的,就是那份1945年国民党政府慰问团到云南腾冲县慰问爷爷的部队时留下的“慰劳书”。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才30多岁,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份“慰劳书”是奶奶生活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独自走过漫长的岁月。
玖月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奶奶晒箱子里的东西时问他:玖月,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叫玖月?
玖月说:我知道,我是九月出生的呀。
奶奶说:不对。你要记住,1945年9月抗战胜利,你叫玖月,就要你记得爷爷为抗战洒下的热血。
玖月说:好,奶奶,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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