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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日子那么长(已发2014年第4期《佛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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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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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笔小仝 于 2014-12-21 16:08 编辑

日子那么长

文/梁开赵

1

下了驴车,我撑着一把小花伞,院子里到处泛着灼人刺眼的白光。沈克潮帮我搬行李箱,裸露的健硕肌肤渗出细密的汗珠,那身铜色就呈现了动感。黑憨子喘着粗气,腹部油黑的皮毛轻微抖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它是沈家养的一头驴子,两年前我在这里住的时候给它取名黑憨子。喜叔和女儿沈兰茵出来迎接我。两年不见,喜叔添多几根白头发,双目仍炯炯有神,沈兰茵长得清秀阳光。

互相寒暄过后,我打量院子。面前建起了两层小楼,原来破旧低矮的围墙修葺一新,墙角堆着劈好的木柴,几盆耐干旱的花草照旧增添上绿意。最惹眼的是一辆摩托车,静静停放在驴棚旁边。我不明白这样炙热的天气,他去接我为什么用黑憨子?我看看摩托车,又望望黑憨子。此时,黑憨子的神态爱理不理,仿佛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心情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沈兰茵好像看穿我的心思,掩嘴偷乐了。我上前轻捅她一下,说,怎么回事,你家有车不肯让我坐?

沈兰茵抱住我笑着说,彤姐,要骂就骂我哥,你问他!

沈克潮扬扬脸说,你不是喜欢坐驴车吗?我没忘记。

我说,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沈克潮凑近我,汗水渗着男人浓烈的体味袭击我的鼻子,几乎晕倒。沈克潮一本正经地说,两年前你住进我家,就是我赶驴车接你的。还说以后来了都要坐驴车,我没记错啊。

我侧着脑袋使劲回忆,想起了,确实说过喜欢驴车,那是我第一次坐,感觉新鲜呢。沈克潮现在成熟稳重了,那时羞答答的像刚出阁的小姑娘,话不多,内向腼腆的模样。沈克潮结过一次婚,孩子还没有,老婆跟着一个男人跑了。今天他去接我,一路上赶着驴车兴致勃勃地跟我侃大山,嘴巴说得妙趣横生。他突然爱说话了,而且口才俱佳,特别对我这个还来魅庄旅游采风的女画家,像恨不得把两年前就应该交流的话都掏出来,拿到阳光下晒一晒。沈克潮看我的眼神和天上的太阳一样,热烈、大胆,眼神的温度莫名其妙地炙烤我的身体。这跟他以前看人就躲闪的情况相对比,简直判若两人。

喜叔保持长辈风范,微微笑着说,瑾彤刚来到,累了,先休息。

沈克潮说,爸,房间我昨晚收拾干净了,误不了她休息。

我走进阴凉的正屋,一条毛色淡黄的狗吐长舌头散热。我高兴地说,黄豆,你长大了!黄豆也是我给那条狗取的名字,听到喊声,它探着鼻子,摆动尾巴围绕我转了好几圈。我跟沈克潮走上二楼,黄豆蹦蹦跳跳地跑上来了。

房间阳光充足,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豁的一声,强光突然拥抱住我,没有丝毫犹豫,忽然滋生受宠若惊的感觉。一把蹩了脚的转椅斜倚在墙边,像英勇的士兵倒下战场,长存在时光的尘埃里。我仔细辨认,那把转椅以前曾坐过,沈兰茵老和我争着要坐。

放下行李,沈克潮说,昨晚没扔这把椅子,坏了,我搬走它。走出房间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房门关上的刹那跳跃着两朵火焰。

我深呼吸一口气,又来到魅庄了!它经历风沙的磨炼,早已改变容颜,这个处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庄子总是灰黄土气。旅游线路使魅庄得到实惠,游客想去沙漠玩必路经此地。庄子慢慢办起旅馆、超市、农家饭馆、酒吧等,形成小镇的规模。沈克潮一家开农家饭馆,烹调拿手菜,生意红红火火。

我是一个画家,两年前到魅庄采风,偶然认识了沈克潮。因而,这次又能得到他一家热情的接待。

黄豆也许认出我了,摇头摆尾地用友好的方式参观我的房间。黄昏时分,我正摆放行李,远处隐约传来马头琴的乐声。我走近窗边眺望,外面是辽阔无垠的荒漠,落日像一块大蛋黄挂在荒漠的地平线上,晚霞铺满天空,塔克拉玛干沙漠躲藏在另一边。

我扔下行李,带着黄豆跑去荒漠看日落。黄昏的微风里,琴声渐渐清晰了,荒漠的土丘上,一个清瘦黝黑的女人怀抱马头琴弹奏。我走上土丘,主动向女人打招呼,你弹得真好听!

女人望了我一会,说,知道吗?我的孩子不见了,你看过他吗?

我怔住了,女人瘦削的脸部刻着憔悴,口唇边的淡红掩盖不住黯然的苍凉。暮色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我分不清她是不是疯子。

我说,没看过你的孩子,我刚来到魅庄。

女人抱起马头琴走下土丘,暮色拖动她模糊的身影消失在荒漠。黄豆吠了一声,沈克潮像幽灵般出现了。空气残留着白天的热量,沈克潮抹一抹头发说,她叫陶滢,一年前跟旅游团来玩,住宿在魅庄,八岁的儿子竟失踪了。她坚信儿子还在这里,找得有点神经质了。

我的心脏被千万根针扎中一样,无法呼吸的痛楚附着肉体游荡。沈克潮不是女人,不能感受到一个女人失去孩子的刻骨铭心的痛。我的脑海同时浮现前夫董俑和五岁的儿子,他们的灵魂在天上看我吗?荒漠像一头怪兽张开巨大的嘴巴,暮色凝重了,我恍如这张嘴巴中的一条缺水的小鱼,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沈克潮没吭声,我能察觉到夜色里那双高温的眼神。陶滢好像把荒漠一起带走了,远处灯光零落,孤独开始袭上我的心头。我迎着微凉的夜风坐下土丘,手搭喇叭状,倾尽全力撕开喉咙喊,啊——

我喊累了,荒漠悄无声息。我对沈克潮说,饭馆忙,你不用陪我的。

沈克潮说,你来了,就不能怠慢。饭馆有帮手呢,误不了事。

我说,岁月不饶人,你说我老了吗?

看到陶滢沧桑憔悴的容貌,我深感恐惧。这些年,我小心地包裹着自己,设上一道防线,不想触碰任何旧事。沈克潮只知我是一个离异的女艺术家,遇到陶滢,就像一柄残酷的尖刀,毫无征兆地割开了岁月的防线。

沈克潮说,比以前漂亮了,我不说谎。

有时,女人喜欢听男人说谎,哪怕是违心的谎言。我说,谢谢!

踏上魅庄的水泥街道,灯火映亮夜空,周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楼房。我来到“绿风吧”,里面人头涌涌,很多停留魅庄的游客都来这个酒吧消费。黄豆跑来跑去,我端上啤酒坐在外面,一杯递给沈克潮。街道上,头戴旅行帽子,身背行李包的游客不断走过。

我喝一口啤酒,说,陶滢是不是长住这儿。

沈克潮说,半年多了,隔几天就出现。

我大口地喝啤酒,打算用酒精来掩饰那份平伏不了的颤抖。

沈克潮说,别喝那么多,伤身。该吃晚饭了,我回去做菜,保准你喜欢吃。

我说,记得我爱吃什么?

沈克潮说,爆炒牛肉、大盘鸡、溜三鲜啊,你爱吃的都能做。

我醉熏熏地笑了,光滑的桌面盛开一朵绯红。

沈克潮说,如果吃不厌,我天天做。

这句话粘住我的耳膜,很亲切,前夫董俑的口头禅!我擦一擦眼睛,看见橘黄色的灯光下,沈克潮温柔得诡异的脸。不,居然有两张脸神奇地变幻!

2

我恨董俑。

当我从外地领取了一个画家大奖,匆匆赶回到家,面对我的不是幸福的祝贺,而是儿子冰冷的尸体。医院里来苏水的味道充斥每一寸地方,丈夫董俑眼眶通红,望望我,耷拉下脑袋一言不发。我虚弱地挨着医院的墙壁,试图根据亲友的讲述还原儿子遇害的真相。

董俑带儿子上街,看到街边的彩票投注站,就放开拉着儿子的手,准备挑几个号。儿子拍球玩,皮球滚落到马路中间,街道车水马龙。儿子天真地跑去捡球,一辆车刹不住,撞飞他娇嫩的身体。

我觉得天旋地转,自己构筑的生活乐园无情地崩塌了!我冲出医院,奔跑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嚎啕大哭。董俑追着我喊,瑾彤,凌瑾彤!

失去了儿子,我变得和董俑渐少沟通,家安静得可怕。我依赖上浴缸了,整天泡着浴缸仿佛可逃避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卫生间装饰的墙面是米黄色,浴缸也是与米黄相近的色调,我喜欢这种颜色,它传送出温馨祥和的感觉。天花板上扣着一只淋浴器的淋蓬头,但我基本不去使用它了。我将浴缸里的水放满,再脱衣钻进去,水就温柔地抱着一具白亮的肉体。我的脑袋枕着浴缸边沿,微闭上眼睛,水里的空间充分释放出舒适。清水一晃一吻,我想泡掉俗世的哀伤。自来水有段日子呈淡浑色,表明水质不清,这丝毫没影响我泡浴缸的劲头。

卫生间门外窸窸窣窣地响着拖鞋的声音,像溜进屋子四处觅食的老鼠。董俑故意来回走动,对此,我假装听不见。董俑的厨艺比我好,说话漂亮,哄女人自有一套。因为这些优点,我轻易地做了他的围城俘虏。董俑任职于一个事业单位,科级待遇,原本信心满满地向处级发起冲刺的,结果别人捷足先登。他苦闷、彷徨,痴迷上买彩票,生活表现得随心所欲。于是,我眼中的那个董俑就渐行渐远,剩下一具干巴巴的模糊的轮廓。

如今一堵墙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主宰着这方狭小的自由秘地。每次泡完浴缸,我都把卫生间搞得一塌糊涂,好像发了洪水。我情愿那是一摊眼泪。

3

白天,魅庄热浪扑人。我戴着一顶荷叶边双色遮阳帽,背上画板,沿街道小巷到处闲逛。黄豆顶着烈日伴随我左右,宛如忠心耿耿的贴身保镖。沈克潮说,小心紫外线,皮肤晒成非洲黑。不介意的话,画一画我。他的目光势不可挡,很像内科医生的手术器械,准确地触到我的神经脉络。饭馆门前,顾客踩着碎影出出进进。我不加思索,欣然接受了沈克潮的建议。

黄豆跑到阴凉处休息,这时,喜叔招呼我进饭馆。里面开着空调,顾客们谈笑风生。我拣个空座位坐下,沈克潮拿来一壶茶水。趁他倒茶的工夫,我说,你去忙吧,打理生意要紧。

沈克潮说,不用我坐着让你画?

我指指头部说,全在这里。

沈克潮笑了,说,好,一会画完看看像不像。

沈兰茵挨着我说,我相信彤姐的能力,给我也画一张。

喜叔站在柜台收钱,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忙上一天,我画了三张人物素描图。完成后,发现有些不对劲。画沈克潮从线条运用到肢体细节等,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然而,人物好像欠缺一笔画龙点睛。我盯着五官细看,一霎那,睫毛底下嵌着的眼睛活动了,非常明亮透彻,深黑色的瞳仁里含着一种神秘又热烈的光。那转动的眼珠空灵诱人,这根本不是沈克潮,而是我前夫董俑!我一惊,拍了拍脑袋,瞪大眼查看,纸上的素描图凸显安安静静。我心底滑过陶滢弹奏的马头琴曲子,迅速噬啮到骨髓里,咬出一片怆然。

沈克潮忙完一堆活,没留意我,拿起素描图认真地欣赏。沈兰茵挨近他问,画得像吗?他摸着下巴给意见,像,像极了。我要找个画框挂起来。他心急火燎地走出饭馆找画框,我瞧见那对眼神朦胧而幽远。

放好画板,我说,你哥变了。

沈兰茵说,看出了?他做完手术像换了一个人。

我愣了片刻,说,什么手术。

沈兰茵笑一笑,不接话,上前招呼顾客了。或者我不该问,涉及到隐私的问题谁都不会轻易启齿,我能理解。

傍晚,荒漠像盖上一张金灿灿的毯子,高温渐降下来,凉风也跑出来溜几圈了。游客喜欢跑去荒漠找平坦的地势放风筝,天空中,形状各异的风筝乘着凉风飘来荡去。我用三天时间创作出一幅油画《放风筝的人》,沈克潮看了,建议把我也画上去,这个主意真不赖。我当然不想错过放风筝的机会,荒漠上,我拽住线轮快速飞奔,黄豆撒欢地跟着跑动。周围的游客受到感染,像比赛一样呼喊。沈克潮的风筝飞得高,我不服气,暗中和他较上劲。他朝我挤挤眼,一副无惧宣战的样子。猛地,他大叫一声,快拽回,断线了!我手忙脚乱,风筝就披着夕阳摇摇晃晃地飘走了。我记得儿子也爱放风筝,那时他跑不快,但乐此不疲。也许儿子在天堂看见我放风筝,故意要拿走它吧。我发疯地顺着风筝消失的方向狂追,一个喊声骤起,瑾彤,凌瑾彤!这是董俑的声音!我回过头,沈克潮顶着凌乱的头发追上来了。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地罩住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情绪不佳,常一个人呆在房间远眺窗外的荒漠。沈克潮想着法子弄出各种美食,用他的话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尝美食就能产生愉悦感。我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董俑,俩个男人的生活态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沈克潮弄来沙葱,焯水切段,拌上香油和酱料,做成一盘凉菜。我尝了,味道清爽开胃。一道白切鸡配蒜泥蘸料,我不爱吃蒜,董俑老笑我没口福。小碟里的蒜泥润上香油,沈克潮拿筷子蘸那么一点,夹上鸡肉细嚼慢咽。他示意我吃,我硬着头皮品尝,一丝辣气直冲头顶,竟然没掉眼泪。味蕾难以抗拒蒜香,很奇怪,沈克潮成功地推开我吃蒜的那扇大门。看他满足的表情,我怀疑他是一个高超的魔术师。

第二天晚上,我找沈克潮借几本书。走到他房间门口,看到房门半掩着,细小的缝隙穿透出昏淡的亮光。接着,我听见喜叔的声音,你不能多想。瑾彤是城里人,搞艺术的画家,怎么会喜欢留在这儿呢。

沈克潮平缓的语气,爸,你想哪去了。

喜叔说,你啊,骗不倒人。

我傻眼了,心就像一头小鹿乱撞,即将要蹦出来,不能继续听下去了。按喜叔的说法,的确让人意外,认识沈克潮,我从没往爱情方面想过。套用通俗的解释,我俩只是一对朋友,哥们。看来,他的房间要列入我的禁地范围了。有一点始终想不透,沈克潮的眼神永远都似施了魔法,吸引我去注意。

魅庄的烤肉串颇有口碑,沈克潮请我吃羊肉串,烧烤店飘着孜然香料混合羊肉的香气。我默默地吃着肉串,不敢看他的眼睛,气氛陷入沉闷。我决定问他动手术的事,不管答不答,算是打破俩人无话的局面。

我说,兰茵说你动过手术,真的吗?

沈克潮不忌讳,娓娓道来,我心脏不好。两年前,你刚离开魅庄,我就病发了。好在有人捐献器官,我做完心脏移植手术,活下来了。捐器官的人姓董,叫董俑。我一生都记住他。

我已呆若木鸡,意识停止运转,好像一颗定时炸弹将脑壳炸得四分五裂!沈克潮说他得到慈善机构和社会的捐助,手术才能顺利实施。我不想听了,呼吸陡然急促,无心分享他陶醉的温暖。

我借口不舒服,走出烧烤店,阳光水一般刺激着我潮湿的眼眶。街角背阴处,陶滢一身素装,手心捧着几粒水果糖,她眼前站着三个小孩。未等她发糖,孩子家长赶到,瞪她一眼说,疯女人,不要碰我的孩子!陶滢看着他们走远,戳立的孤寂身影薄如蝉翼。我走上前,鼻子一阵发酸,她开口问,看见我的孩子吗?我摇摇头,痛楚就像锋利的刀片划过心房。一个男人的影子紧贴着地面靠近,我分不清他是董俑,还是沈克潮。无论如何,我不能流泪,不能让俩个男人看见一个女人的忧伤。

4

朋友发信息问我,在哪呢?

我回复,浴缸。

朋友打来一句,天天泡着浴缸,疯了!

我没疯,躲进浴缸是喜欢时间在那儿缓慢地流逝,董俑不会有这种独特的体验。我重复着各种姿势,有时素面朝天,有时脑袋歪斜在缸沿边,一只手耷拉在缸外,整个姿势看上去很像一幅现代油画,散发出淡淡的伤感。通常,我爱拿着儿子的相片呆看。眼睛看酸了,就放下相片,把头钻入水中,海豚似的呆在里面。直到憋不住了,脑袋猛然跃出水面,浴缸的水及时吻上身体,扑满微凉。

董俑下班回到家,首先打开播放机,放着轻柔的音乐。屋子压抑的寂静顿时烟消云散,我懒得分辨那些音乐好不好听。卫生间安装着铝合金门,中间镶上一小块花玻璃,里外都看不清内容。董俑偶尔贴着花玻璃偷看,门的背后晃动一个鬼影般的人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更多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厨房卖力地剁排骨,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男人手里捏着菜刀,白色的刀刃沾上细碎的肉沫。他炖出的汤水比不上以前了,汤质浑浊味咸。

夜晚睡觉,他常大叫着惊醒,满头大汗,痛苦地瞪着眼望向天花板。不久,董俑患上梦游症,一个人蓦然起床走动,重复念着儿子的名字。我捂住耳朵,任由他自言自语。饭桌上,他极力避开家庭话题,老谈论单位哪个同事不怀好意,哪个与领导有一腿,我冷淡无言。董俑上班时,我收拾屋子瞅到一份精神镇静类的药物,药片快吃光了。我悄悄把药瓶放回原处,推开卫生间的门走进去,浴缸正好放满水。

5

离婚四年了,我逃不掉董俑的影子。

沈克潮不知道我前夫是谁,往事封存得滴水不漏,离异的女人往往善于掩盖。沈克潮上网搜出一条旧新闻,说是有关董俑的事迹,我看了,文章果真报道了前夫。两年前,董俑在爬山途中救下一个险些失足坠山的男孩,自己却滚落山脚,奄奄一息。临终,他愿意捐献出身体有用的器官。就这样,眼角膜换来一个眼疾少年的光明,那颗心脏延续了沈克潮的生命。我最终明白前夫是怎样坐上天堂列车的。刹那间,四周的空气像一座燃烧的大火炉,烤得我差点儿窒息倒地。

沈克潮说,他是好人,帮我画一幅他的肖像吧。

我咬着牙齿使尽意志力,压下就要决堤汹涌的泪水。我小声说,好。

事实上,我没勇气画。一个人静下来容易编织起支离破碎的记忆,脑子里恐惧那些闪烁着流年痕迹的无声画面。必须找份活去忙,我打定主意进饭馆干活,理由很充分,画家亲身体验生活能激发艺术创作力。沈克潮伸出手说,欢迎啊。我匆忙扫他一眼说,不跟你贫。他的笑容向嘴角边扩展,嘴唇微弯成一钩初升的新月,我恍惚闻到那个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的熟悉气味。赶紧躲开沈克潮的眼神,我独自找服务员的工作服。沈兰茵说,彤姐,盼你来帮忙呢。

墙上挂着我画的沈克潮的素描图,我不愿多看,忙忙碌碌地招呼顾客。拿茶叶倒开水,写菜单端碗碟。沈克潮父子俩做的菜好吃,顾客都冲着他们的招牌菜。每隔上几天,饭馆就有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来吃饭。外国人说着英语要点菜,这难不倒我,马上以流利的英语做推荐。外国人竖起拇指,夸赞我的口语。沈克潮走近说,抽空教教我。望着店外穿行的人影,我说,想学?我收费高。那熟悉的气味又弥散开了,绕着我侵入体内,直接抵达荒草萋长的心岸。

董俑已经离我很近,好像听得见有节奏的心跳声,我看到自己陪他坐在洁白的云朵上。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激灵之下,飘浮的云朵瞬间杳无踪影。随即,沈克潮的圆脸晃进眼帘,目光深不可测地延伸。沈克潮说,有客人。饭馆走进一家三口,一个男孩大约十岁,假如儿子未去天堂,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了。我的心不禁缓缓抽蓄,像泡着海水的一团湿纸,又冷又薄。

我对其他的服务员说,先招呼他们,我出去一下。

沈克潮安静地瞧着我离开,我偷看一眼,浓黑的眉毛掩盖了那抹柔软。我愿意走进热浪里煎熬,把脸涂上色彩杂乱的颜料,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黄豆不知从哪里窜出了,摇摆着尾巴跟随。陶滢站在街口看路过的游客,我试着亲近这个同病相怜的女人,提出邀请她喝啤酒,陶滢同意了。我俩来到“绿风吧”,几口啤酒下肚,陶滢打开了话匣子。别人说她是疯女人,纯粹是胡乱猜疑。这个女人平静地说她儿子的事情,思路清晰,嘴巴沉浸着追忆与倾诉的快感。她像憋了大半辈子,专门等着一个被人倾听的机会。我羡慕,甚至打心里忌妒陶滢的自由,对待流年伤疤,我选择深埋式的沉默。陶滢或许不会明白,女人留得住的莫过于守着一摊秘密。

我取来画版,按陶滢描述的细节画出孩子的素描图。

她捧着图纸摸上一遍,看了又看,你画得真像,真像!

我说,其实你没疯。

陶滢说,不怪他们乱猜。装疯如能减轻痛苦,我宁愿装到老。你有孩子吗?

我寂然了,凝视她深凹的眼窝说,一个儿子,上学了。

陶滢说,你是幸福的女人。

我灌下一大口啤酒,控制着撒谎的情感,说,相信你也会幸福的。

喝到暮色四合,陶滢喝醉了。寻找这么久,儿子到底在不在魅庄,她清楚。巴掌大的地方看不到那张嫩脸,但流淌着一个母亲熟悉的气味。

魅庄地处干旱区域,一年难得下场雨。这几天预报说有雨,果然,天空的乌云聚集酝酿,雨天如期而至。天气热得太久了,魅庄的部分游客跑到雨中畅淋,我加入他们享受雨天的洗礼。向远处看,魅庄封锁在密似珠网的雨帘里,街道、楼房、行人像漂浮着的小物件。沈克潮跟在我身后,街道曲折蜿蜒,一股湿润清新的感觉传遍身体。雨天,魅庄是一个放满水的浴缸,我泡在这个奇大的浴缸里不能自拔。

我双肩发抖,沈克潮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站住了。他张开手臂,环绕我的身体,托住背部,使我的头靠在他胸口。那层铜色的外表下跳动着前夫董俑的心脏,距离如此贴近,我伸手轻摸着他心脏的位置,感觉到扑通扑通的跳动,手指恨不得掏进血肉。他剧烈地颤栗,渐渐用力抱紧我。雨水渗透衣衫,肌肤冰凉。我的身躯是这样单薄,仿佛月夜中抖动的树叶,随时飘离枝头,跟着清冷的月光一起消逝。

6

失掉儿子这个平衡点,亲友说我的婚姻走向名存实亡。

泡完浴缸,我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打开电视机,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我按着遥控器叭嗒叭嗒将所有的频道都搜个遍,没有值得一看的频道,随后就关掉了电视机。董俑递给我一张纸,接过来看了看,一份详细的离婚协议书。离婚的念头我冒过,按捺着不说,董俑迈出第一步。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滴水声在寂静的夜晚渐放大,一滴一滴地萦回,耳朵快发疯。

我说,你计划放弃财产?

董俑说,都该留给你,我一个男人没事。

我说,房子留给你,我拿存款。

董俑说,银行存款不多。

我说,够用了。

办妥手续,我收拾行李离开和董俑生活了七年的城市。手机换上新卡,筹划着铺开一条新的生活道路。我到处去采风画作品,也屡次夺得画坛奖项。董俑像一场轻风,吹过我心头,又徐徐消失了。两年后,我坐火车去上海,朋友打电话说,收到消息吗?董俑死了。我浑身发颤,没问死因,手机兀然滑下走道。

漫长的暗夜中,火车轧过铁轨冲向夜色深处。

来到上海,我见到一座天主教堂傲然屹立,正是早晨的弥撒时间。太阳照亮整座教堂,锋利的尖顶穿透了尘世,尖顶子在早上氤氲的雾霭里折出奇异的光朵。彩色玻璃窗透着朝阳的光,图案显示清晰。教堂回响起做弥撒的唱诗班的歌声。

我闭着眼睛,握紧双手。额头抵在手上,身体沐浴着朝阳轻微颤动。

7

淋过那场雨后,我害怕沈克潮忽然表白,倘若他敢说出口,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沈克潮回到生活状态,没表露进一步行动的迹象,我不想理会这些纷乱杂绪的羁绊。来到魅庄一段时间了,我要去塔克拉玛干沙漠走走,补上两年前未能实现的心愿。沈克潮坚持陪我一块去沙漠,无所谓,有个人作伴不是坏事。

我们收拾好装备,坐上由魅庄开往塔克拉玛干沙漠景点区的小巴,向目的地出发。车子行驶半个小时左右,走过一片盐碱滩,驶进戈壁沙漠的交接地带。到达景点区下车,热光灼人,眼里是一群连绵起伏的黄色沙丘,温度比在魅庄高。

我背着包,戴上旅行帽子,跟游客走了一遍景点区。我们看沙丘、胡杨林、风蚀岩、古城墙等,沈克潮忙着拿相机帮我拍照。听他说,沙漠也存在危险,例如遇到缺水、陷进流沙区或碰上风沙暴。我不会被他吓倒的,游完景点区,执意挺进沙漠看一看,沈克潮默不作声。

远离游客的喧哗,我俩走进沙漠腹地。脚下踩着松散滚烫的沙子,空气像燃烧起来了。无数中外探险者试图征服这片茫茫黄沙,我不存在“征服”的心态。沙漠沉寂空旷,这样寂静的环境适合一个孤独的女人高声渲泄。我一路呼叫着走在前头,声音嘹亮,压住的陈年味道纷纷涌出喉咙。沈克潮淌满汗水,跟着我的喊声抖开嗓门,有板有眼地唱起一段民族歌谣。广阔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俩人的舞台,任凭我们尽情表演。

下午,带来的水差不多喝光了。沈克潮说,回去吧,没水很危险。我俩原路返回,太阳几乎榨干身体每一滴水分。接近景点区,沈克潮舔着干嘴唇,逼我喝下仅剩的几口水。不远的沙窝地出现一个湖,水清透蓝,湖边种着嫩绿的树木。我大叫,水,看啊,有湖水!刚要跑上去喝个饱,沈克潮摁住我说,假的,海市蜃楼!我眼中的湖水好像一面镜子,照出熟悉的脸孔。我看到董俑微笑,儿子做着鬼脸,沈克潮凝起幽深的眼神。他们像电影镜头飞速闪现,我伸出手想抚摸,无奈是远在天边的幻觉。沈克潮靠着我,大口喘气,脸色渐现出青白。我扶着他说,你能走吗?

身后有异声,掉头看,后面的沙土灰蒙蒙的压过来,天空一边灰黄,一边湛蓝。太阳在挣扎,沙尘推着走,灰黄的天上旋起一个忽强忽弱的亮点。犹如黄龙腾起,嗷嗷的。地上抖动着粗犷的黄线,向前不停滚动,越滚越宽。

沈克潮惊叫,快跑,风沙暴!

我俩朝景点区撒开腿跑,后面的黄线快追到脚跟了。跑到一个高耸的沙丘,沈克潮猛力推我,步子趔趄,我向沙丘直滚下去。滚到沙丘底,黄线呼啸着盖住了沙丘顶上的沈克潮。漫天黄沙打一个旋转,气势减弱些许。我抖抖沙土,爬上沙丘,风沙暴远去了,沈克潮无影无踪。

我喊着他的名字搜寻,找到时,沙土盖满身体。沈克潮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踉踉跄跄地跑向景点区求救。沈克潮被急迫送到医院,一番抢救诊断,医生说,病人做过心脏手术,离不开服药调理。加上在户外暴晒,遭遇风沙暴,心跳异常。恐怕成为植物人。

这消息无疑当头一棒,我和沈家的人都不能接受。

回到魅庄,我在街道失魂落魄地乱走。陶滢碰到我说,去哪了?想找你喝酒。我终于忍不住了,抱着这个女人,眼泪一粒一粒地掉落。我不愿擦干,也不愿停止哭泣。很快,衣服上湿润了一块,那深深浅浅的颜色带着浓重的释放气息冲我晃眼。潮湿划过我的脸颊,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我全身搐动,仿佛是从灵魂的深处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街道,织出一首暗蓝的泣歌。陶滢摸着我的头发,任我泪洒如雨。

黑憨子不见主人来喂料,脾气焦躁,仰起头鸣叫。黄豆像觉察到家里发生事情,低垂着脑袋蜷缩墙角。我爱坐驴车,爱看他挥鞭子赶驴车的笑脸,他怎能丢下我长眠不醒啊。我要留在魅庄生活。喜叔沙哑地说,克潮命不好,两年前如果没人捐器官,他早走了。不要责怪自己,这事跟你无关。

我说,喜叔,不用劝,我自愿的。

喜叔长叹一口气,随我决定。

我在魅庄租下一个店面开画室,取名“涌潮画屋”。主要出售西部风景油画,替游客画肖像等,生意大受欢迎。我凭着记忆画了前夫董俑和儿子的肖像,那天,手上的铅笔轻松飘逸,线条灵动飞舞。我取来画框,将肖像正式挂在卧室的墙上。记得饭馆挂着沈克潮的素描图,太孤单了,我重新创作出油画《放风筝的人》。走进饭馆,图上的沈克潮占据主体画面,拿着风筝跑得欢快有力。

每天,我都去陪沈克潮。他静躺在床上,像早晨没睡醒的样子。我拿毛巾帮他擦脸,擦身,抹手。房间角落放着那把他说要丢掉的蹩了脚的转椅,可能,他压根就不舍得。书桌前摆着一把正常的转椅,我闻到散发的熟悉气味,手搭上椅背,轻轻用力推动,转椅听话地旋转。我坐在床边对他说话,说坐驴车的感受,有时开口读英语单词,有时唱好听的英语歌曲。

陶滢打电话给我,说,我在郊区一所小学找到工作。哪天有空,过来教孩子们画画啊。

黄豆跑来亲我的脚踝玩耍,我换个姿势说,好的,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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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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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1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小说,学习了!{: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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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23 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人是高州人士,系高州作家协会会员,很高兴加入“茂名作家”网,希望与老师们多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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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新朋友。常交流!多向市一级和省一级作协靠拢,会有更多学习交流的机会。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12-31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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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0 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佛山文艺》是小时经常看的一本杂志,记得当时追一部《武林传奇》的长篇连载。还有佛山公漫画,哈哈,很美好的回忆,发觉得多年没看这本杂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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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也读《佛山文艺》,有豆腐块上过里面的打工栏目。曾经辉煌过的期刊!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12-31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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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1 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物、故事、细节都不错。佛山文艺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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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师点评,问好!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5-1-6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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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1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笔小仝 发表于 2014-12-23 13:17
本人是高州人士,系高州作家协会会员,很高兴加入“茂名作家”网,希望与老师们多多交流!

欢迎新朋友。常交流!多向市一级和省一级作协靠拢,会有更多学习交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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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1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龙山人 发表于 2014-12-30 22:42
《佛山文艺》是小时经常看的一本杂志,记得当时追一部《武林传奇》的长篇连载。还有佛山公漫画,哈哈,很美 ...

很多年前也读《佛山文艺》,有豆腐块上过里面的打工栏目。曾经辉煌过的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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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6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澧军后裔 发表于 2014-12-31 16:55
人物、故事、细节都不错。佛山文艺也不错。
点个赞!

谢谢老师点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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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6 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的情节,很娴熟的文字,喜欢上你的小说了。要多来多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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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点评,也欢迎多交流!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5-1-8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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