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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5月8日晚11时许,著名程派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大师程砚秋义女李世济因病在京去世,享年83岁。虽然未能正式拜师程砚秋,李世济却凭借改革的恒心和过硬的功底继承发展了程派艺术,被称为“新程派”。京剧是不能复制的艺术,从某种程度上说程派只能是程砚秋一人的。过人的天赋、特殊的际遇、修习的武功和因材而练的独门唱腔,综合形成了舞台上独树一帜的男旦派别,与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并列四大名旦。虽然程派和梅派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程派却能以幽咽婉转、悲怆哀婉的特色,与梅派平分秋色。程砚秋是台上的美娇娘,台下的硬汉子,他一生不收女徒,可如今程派却全是女演员在传承。
[洞见]程砚秋不收女徒 可如今程派全是女的
梅葆玖先生刚走没多久,程派传人李世济也去世了。
梨园行里,梅兰芳和梅派的事不好说,程砚秋和程派的事,更不好说。因为比起梅老板,程老板是苦的。可是说起程砚秋,又往往不能不提梅兰芳,因为梅程两派的关系太紧密了。
程砚秋之后的程派也是不好说的,因为其中有太多人与事的纷争,更因为程砚秋只有一个。
梅派之外有程派 看罢秋花又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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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
不同于梅兰芳,程砚秋不是梨园世家,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是。程砚秋原名承麟,满族正黄旗人,祖上随摄政王多尔衮入关,打仗战死,葬时无头,清廷特赐黄金头安葬。程砚秋的父亲荣寿和荣禄是同辈兄弟,虽然是世袭的将军,却不愿到清宫当差,遂把爵禄让给了堂弟荣福,自己则提笼架鸟游手好闲。程砚秋降生不久,父亲就暴疾过世,家道从此中落。辛亥后,旗人指名为姓,从此以“程”行世。
1910年,六岁的程砚秋经人介绍投入乾旦荣蝶仙门下,做了“手把徒弟”,取艺名“菊侬”。八年为期,吃住在荣家,但收入全归师父所有,满期后还要继续为师父效力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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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蝶仙
非门里出身的人家学戏想有成就,比世家要难,但也会更用功。程砚秋在荣家一边学戏,一边干着各种杂活、伺候师父。荣蝶仙脾气暴躁,稍有不快抬手就打,还常常无端拿他出气。程砚秋的腿上曾经有一个淤血结成了血疙瘩,就是荣蝶仙打的,直到成名后赴欧考察戏剧才被一位德国医生治好。程砚秋后来回忆:“学艺的八年,是我童年时代最惨痛的一页。”程砚秋学戏时遭的罪,不算最大,但也不多见了。
程砚秋能戏很多,学过武戏《挑滑车》,先攻花旦,后来发现是唱青衣的材料,专攻青衣。除了个子有点高(将近一米八),程砚秋的天赋是没得说的,他十几岁时嗓子就极好。早年间京剧老生刘鸿声是以调门奇高而著称,尤其擅长“三斩一碰(《辕门斩子》、《斩马谡》、《斩黄袍》、《碰碑》)”,老唱片里有他一句“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如六月天饮了冰水般痛快,老谭(谭鑫培)都盖不过他,据说是编了《沙陀国》的新戏才有了好转。就这样的调门,是程砚秋来跟他配戏的。
程砚秋十一岁登台便技惊四座、声名鹊起。当时的名士罗瘿公为其赋诗:“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将其与彼时已经红透的梅兰芳相提并论。
十三岁时,程砚秋倒仓了。可荣蝶仙还是接了上海的包银,要他去演出。还是罗瘿公,借了六百大洋把他赎了出来,程砚秋提前出师,开始重新下卦。罗瘿公赏识这个年轻人,为程家安顿住房,给程砚秋添置行头编排新戏,请徐悲鸿为他作画,还教他读书习字、钻研音韵,请人来排昆曲,每周一、三、五亲自接他去看电影,更为程砚秋牵线拜梅兰芳为师。所以说,程派的东西里,是有梅派的玩意儿的。甚至,罗瘿公改“菊侬”为“艳秋”的艺名,也似与梅兰芳有比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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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罗瘿公
除了受益于罗瘿公,程派艺术最得益于通天教主王瑶卿为程砚秋设计的声腔。程派的声音幽咽婉转、若断若续,似使劲似不使劲,用的是一种“虚音”,但声音根底是浑厚而能响堂的。根据程砚秋之子程永江先生所著的《我的父亲程砚秋》记载,程砚秋家里有个坛子,刚好架在与他身高相等的高度,每天是对着坛子练念白的。据传,王瑶卿曾评价四大名旦梅兰芳就是那个“样”,程砚秋就是那个“唱”,荀慧生就是那个“浪”,尚小云能文能武,就是那个“棒”。就连1957年时,江青约见程砚秋还称他的表演有三绝:一唱二做三水袖,被程砚秋认可为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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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剧照
1922年,十八岁的程砚秋独立挑班,南下演出,连康有为都来捧场。其时,有人如是评价:“梅兰芳柔媚似妇人,尚小云倜傥似贵公子,艳秋则恂恂如书生。”不能不说,这与罗瘿公对其文化气质的教养是分不开的。
北归后,梅程逐渐平分秋色,各自的戏迷唇枪舌战、各护其角儿,有点类似于1980年代香港乐坛的张国荣和谭咏麟。罗瘿公曾说过:“梅资格分量充足,程则锐不可当,故成两大势力。”梅兰芳也感觉到程“气势日旺,自沪归京后颇有引以自强之意”。罗瘿公就此提醒过程砚秋:“你此行红得可惊,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拨梅先生与你之间的师生情谊呢。”日后,程砚秋终其一生都对梅兰芳执弟子礼,人人都称程砚秋“四爷”,只有梅兰芳唤作“老四”。
梅程两派的艺术特征是鲜明的。梅兰芳成于端庄雅正、雍容华贵,讲究的是中正平和,本质上是一种理想化的古典美,属于殿堂化的艺术,他所塑造的旦角,代表了中国人温柔敦厚的审美理想。而程砚秋则颠覆了这种理想化,怨慕之情盖过温柔敦厚,激愤抗争多过中正平和,程腔的每个音仿佛都是经过压抑之后才迸发出的悲怆哀婉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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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旦
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评选旦角名伶,“四大名旦”之说由此正式诞生。1932年,四大名旦合灌唱片《五花洞》,成为四人唯一一次同时合作。据说,当时四个人的演唱顺序颇令唱片公司头疼。荀慧生要求唱第三句,尚小云要求唱第二,如果梅兰芳主动让出第一句,可以行“排名不分先后”之名,但梅兰芳偏偏一句话不说,最后还是程砚秋主动要去了第四句,并建议统一使用梅兰芳的乐队来伴奏,这才解决了一大难题。
此外不能不提的,就是程砚秋的武术功夫。他曾拜会过民国时孙中山的保镖杜心武,也曾跟被北平的太极拳名师高紫云,“醉鬼张三”等武术家学艺切磋。坊间一直有个传说,1942年时程砚秋曾在北平的前门火车站痛打盘查搜身的日伪铁路警宪便衣,以一敌众,潇洒正气。这身武艺也被他化用到了舞台上,梅兰芳在《霸王别姬》里有舞剑,同样,程砚秋在《红拂传》等戏里也有舞剑,只可惜传人不多了。
台上的美娇娘 台下的硬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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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与程砚秋
梅兰芳与程砚秋的互鉴之处还不止于舞台之上。
梅兰芳曾在1930年代访美、访苏,把中国京剧艺术介绍到了西方。而程砚秋也在1930年代赴欧考察,不同的是程侧重于学习西方艺术用于改良中国戏剧。在他的理念中:“现代的趋势,一切一切都要变成世界整个的组织,将来戏剧也必会成为一个世界的组织,这是毫无疑问的。”
1932年1月5日,梅兰芳为程砚秋举行了欢送大会,13日程砚秋自天津塘沽出发,一路向西开始欧洲考察。莫斯科、巴黎、柏林,他被西方艺术深深震撼,感受到了西方艺术教育的科学性、理论性和人性。他甚至做过定居德国就读柏林音乐大学的打算,并为此破了烟戒酒戒肉戒,体重迅速增长。无奈世事往往不随人愿,程砚秋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梨园行,郁闷之中他曾写下:“来时衰草今见绿,一瞬春花叶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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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避居青龙桥期间
抗战时期,梅兰芳蓄须明志、罢戏隐居的故事已成佳话。而程砚秋在那时也一样彰显出民族气节。就在七七事变前的三个月,程砚秋还为国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表演过《弓砚缘》和《青城十九侠》,座中佟麟阁副军长和赵登禹师长都在。日本占领北平后,找到梨园公会,命其组织艺人为捐献飞机唱义务戏。程砚秋一口回绝:“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我一个人不唱,难道就有死的罪过?”直到1942年,他始终不与伪政权合作,不唱义务戏,不去满洲国,演出不留官座。1943年,处处受到威胁的程砚秋告别舞台,到北平郊外青龙桥、黑山扈一带买田种地,做起了农夫,还在青龙桥办过一所中学。
1949年,新政权改造戏曲。梅兰芳因提出“移步不换形”而被当成反对京剧革命的“改良主义者”。之后,梅兰芳做出检讨:“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须换形,这是我最近学习的一个进步。”在戏改中,程砚秋的表现似乎要比梅兰芳积极得多,主动提交过“改革平剧的三项书面建议”。但其后,在广泛考察地方戏的过程中,他发现戏改禁演剧目太多、艺人大批失业,遂置信周扬和提交报告给文化部进行反映和表达反对。戏改中,程派戏也受到极大影响,只剩下《文姬归汉》《朱痕记》《窦娥冤》《审头刺汤》四个剧目获准排演,程砚秋不无委屈地说:“我是一直拥护戏曲改革的呀!”1957年的文化部整风大会,程砚秋再次批评戏改中禁戏太多、演员失业,甚至气氛地说:“戏改局不如改为戏宰局。”令戏改局长田汉大为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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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田汉(右)
程砚秋不收女徒 可如今程派全是女的
出身堂子科班的程砚秋,深切体会过旧式戏曲教育的创痛。因此他早早就立誓,自己的后人不入此行。当然,不忍受苦之外,也有看惯梨园种种丑陋人事的失望。
除了不让后人入行,程砚秋还在1930年到1940年间创办过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来革除旧式科班的沉疴。戏校先后由焦菊隐和金仲荪担任校长,培养了五个班共二百多名学生,其中不乏名角。戏校还废除了磕头、拜师、体罚等老规矩,舞台上也不再使用饮场、检场、把场等老方式。程砚秋的治校思想是“演戏要自尊”,他常告诫学生“你们不是供人玩乐的戏子,你们是新型的唱戏的,是艺术家。”他还常对女生讲:“毕业了不是让你们去当姨太太。”
不过程砚秋自己却一生不愿收女弟子。他认为女子由于生理条件,不大适合学他的艺术,教授起来也不方便,而且作为伶人,他一生洁身自好,不近女性。因此他的弟子荀令香、陈丽芳、徐润生、刘迎秋、王吟秋、赵荣琛、李丹林、尚长麟等,都是男性,其中荀令香(正是在收荀令香的仪式上,程砚秋宣布改名“砚秋”)和尚长麟分别为荀慧生和尚小云的儿子,徐润生和刘迎秋都是票友。这些中,唯有李丹林先生享得高寿,年过九旬尚为他人说戏,传播程派,但并不为大众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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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新蓉剧照
1949年以后,在周恩来的要求下,程砚秋才收了江新蓉一位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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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李世济
李世济的父亲李乙尊是民国政要李济深的幕僚,解放后任上海市政府参事。李世济认识程砚秋是通过上海交通大学的高材生唐在炘,当时他们都是上海程派的名票,那时唐在炘23岁,李世济13岁。后来唐在炘拜名琴师徐兰沅为师,成了程砚秋的琴师,李世济拜程砚秋为义父,唐李结为伉俪。虽然认了义父,但程砚秋还是反对李世济下海唱戏,梨园行是个大染缸,怕女孩子受人欺骗。后来,还是周恩来许诺李世济,会让程砚秋收下她,只是不久“反右”开始,收徒一事完全搁浅,一年后程砚秋病逝,也便再无机会。用李世济的话说,“那个时候梅兰芳、程砚秋都被运动烧到了。要是没这些运动,梅兰芳也好,程砚秋也好,他们都死不了。”从这角度来说,李世济能有今天的成绩,更是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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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吟秋与赵荣琛在“五七干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活跃舞台的程门弟子仅有王吟秋、赵荣琛了。赵荣琛一再呼吁复兴程派,可突然因病去世。王吟秋八十年代尚能登台演罕见舞台的程派名剧《红拂传》,但却因意外,与一位本属忘年交的工人发生纠纷,不幸死于非命。而1999年,《戏剧电影报·梨园周刊》主办了“评说五小程旦”活动。李海燕、张火丁、迟小秋、李佩红、刘桂娟被评为“五小程旦”,一时繁荣,争议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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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小程旦”,上排左起:李海燕、刘桂娟、李佩红;下排左起:张火丁、迟小秋
程砚秋不收女弟子,可现在唱程派的全是女的,也可谓一桩奇事。
党对我帮助很多 不然不知把我作何处理
程砚秋在中国共产党中也有很多戏迷。
1949年,周恩来进北平后,亲自到程家拜访,赶上程砚秋外出,就留下一张字条,“砚秋先生,特来拜访,值公出。不便留候驾归为歉。”署名“周恩来”。后来程砚秋不仅见到了周恩来,还同贺龙、任弼时、王震、习仲勋等多有往来,颇受礼遇。因此程砚秋才说,“在新社会里,党对我如此尊重,怎么不使我感动呢?”
吴祖光拍摄了《梅兰芳舞台艺术》之后,周恩来让吴祖光也给程砚秋拍一部。1956年,程砚秋赴苏联访问,在莫斯科见到了来访的周恩来。周第一次向他说起入党的事情:“砚秋,你这几年进步很大,为什么不参加共产党?”程砚秋有点意外,反问说:“我还不知道共产党员是什么条件?我够不够?”周恩来给了肯定答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当天的日记里,程砚秋慨叹:“解放以来,周总理确实给了我很多鼓励,党对我这个例外帮助很多,不然不知把我作何处理了。”入党被程砚秋提上了首要日程。
程砚秋的入党介绍人除了周恩来,还有贺龙——这个共产党里的头号程派粉丝。贺、程曾在西北、西南多地有过相交,贺龙还送过程砚秋一把缴获的日本将官指挥刀,贺龙谓之:“宝刀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程砚秋则亲笔题词:“新国肇造,西北壮遨,贺龙将军,慨赠宝刀。”刻于刀上。在入党问题上,贺龙向中国戏剧研究院党支部介绍了程砚秋参加赴西安、西南、朝鲜等地慰问演出的进步表现。
周、贺两个人还专门找程砚秋谈话,指出他“性格孤僻”的缺点。周恩来说,“到了新社会,不顺应历史的潮流,心胸狭隘,不注意团结同志,就会脱离群众,与社会的要求格格不入。”最后勉励程砚秋改掉缺点,“争取又红又专,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很快,程砚秋成为一名预备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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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关于程砚秋墓志铭的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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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汉关于程砚秋墓志铭给齐燕铭的小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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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生关于程砚秋墓志铭的审批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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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通给康生的信
1958年3月,程砚秋因病去世,享年54岁。治丧委员会由郭沫若为主任,委员包括了周恩来、彭真、周扬、梅兰芳、田汉等国家领导人、文化名流,参加公祭的阵容比后来的梅兰芳的公祭还要豪华。对于墓碑的碑文,周恩来一锤定音,没有提及程砚秋“执弟子礼”的梅兰芳,只说“受益于王瑶卿”,算是了结了几十年来梅、程间的一段公案。顺便提一句,碑文的书写是由党内有名的书法家康生执笔的。
“鬼音”不是谁都能学 京剧是不能复制的
说到程派艺术的成就,还必须提及《锁麟囊》。《锁麟囊》由剧作家翁偶虹在1937年编剧,程砚秋依字行腔,反复推敲试唱,于1940年5月搬上上海黄金戏院,遂成程派代表作。《锁麟囊》是程派剧目中不多见的喜剧,故事十分简单:一位富家小姐结婚路上遇雨,在亭子内避雨,又见到一位贫家女子同样出嫁,不禁起了怜悯之心,赠送给她一个锁麟囊,里面装满了细软财物。多少年后,富家小姐遭灾家败,到一户人家做保姆帮佣,而这户正是发达后的贫家小姐。于是二人相认,义结金兰。程砚秋本人十分珍爱这部剧作。
一段“春秋亭外风雨暴”赢得多少人的唏嘘感慨,它的感人,皆因冲破社会阶层的人性与人情。尤其是1941年百代公司版的唱片,演唱效果为最佳,1949年以后因程砚秋年长而稍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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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锁麟囊》
戏本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却在1949年后被罪以“阶级调和论”而禁演。程砚秋为了恢复此剧做过许多努力,一度靠将全剧最后一段[流水]唱词修改而获得短暂解禁。这段唱词本来是“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种福得福有此报,亏我当初赠木桃。”修改后强调了劳动意义:“休将前事挂心上,协心同力拯难荒,力耕耘、勤织纺,整田园、建村庄,待等来年禾场上,把酒共谢锁麟囊。”
1955年,程砚秋渴望把这部作品拍成电影,但不得已最终只能选择祈祷和平反对战争的《荒山泪》。1958年,54岁的程砚秋英年早逝,去世前两天还在病床上对前来探望的领导请求解禁《锁麟囊》,却被回绝:“《锁麟囊》这出戏是不能再唱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锁麟囊》才重新回归舞台,而这正是李世济对程派贡献最大、也最具争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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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济《锁麟囊》
1979年,李世济在北京工人俱乐部公演《锁麟囊》,这是文革之后程派剧目的首次演出,每段唱腔都赢得潮水般的掌声,是啊,太久没听过了。可是李世济也发现,台下满眼都是白发,京剧已经失去了年轻的观众,于是她意识到必须改革,让京剧适应年轻人。
她将美声唱法糅合于京剧唱腔,并对伴奏手段进行了大胆改造。一出《锁麟囊》除了京胡、二胡、月琴,还把笙加了进去。除了《锁麟囊》,对《文姬归汉》原本做修改,删去琐碎场次,并由丈夫唐在炘重新设计唱腔;请汪曾祺修改《英台抗婚》,并吸取越剧特点;《碧玉簪》《梅妃》也都有调整。与程砚秋最明显的区别,是李世济的嗓音偏“亮”,被称为“新程派”。
《锁麟囊》成就了程派,也终结了“程派”。曾有一段,很多票友都认为,现在就“程砚秋唱的最不像程派”了。而程砚秋先生生前,也是最不喜欢别人胡乱学他的。
程砚秋当年嗓子唱坏了以后,唱戏音是戏班中俗称的“鬼音”。这种音在梨园行被认为是“没饭”,唱不了戏了。原因是“鬼音”虽然有高音也有低音,但高音走脑后,低音十分低沉。从高音到低音中间变化的音是没声的,无法连贯在一起。声音不够甜,嗓子不够宽,五音不够全,有种苦涩和哀婉。但程砚秋是另辟蹊径,扬长避短来发挥的。因此他叫翁偶虹写《锁麟囊》时,不要像以往那样用七字句或十一字句,而用三字句。比如剧中的唱词有:“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这样的唱词前所未有,而程砚秋的声腔也前所有未。这种脑后音一般是老生和花脸用,旦角中,唯有程派最多。他的旦角声腔柔中带刚,而且中晚年的时候嗓子又逐渐宽厚,与早年判若两人,这些很难学甚至没法学,更何况程派艺术不止声腔,还有那么多的武功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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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艳秋
对程派的发展有影响的历史事件,自然还要说到新艳秋了。新艳秋原名王玉华,艺名玉兰芳。她和哥哥都是唱河北梆子的,但看过程砚秋后就立刻迷上,次次偷学。梨园行里,没拜过师是不能学了演出的,新艳秋犯了忌。1930年前后,新艳秋打出“程派”的旗号,她说过:“为了舞台上站住脚,能红!”她还趁着程砚秋去欧洲考察的机会,拉拢了程砚秋班社中的配角给自己配戏。她几次渴望拜程砚秋为师,但被程先生以不收女弟子谢绝,最后拜入梅兰芳门下。
不过1954年时,新艳秋和程砚秋相遇上海,程砚秋尽弃前嫌,并约她次日到自己下榻的国际饭店,说要教她中期名作,将程派艺术传给她。1983年,程砚秋逝世25周年纪念,新艳秋与王吟秋、赵荣琛、李蔷华、李世济合演了《锁麟囊》。这是73岁的她第一次与程门弟子同台,据说还是得到了程砚秋夫人的力排众议。程夫人一句“你就是我们程门弟子”,让这位年过古稀的学程第一人终于得执弟子礼。
程派传人以各自的理解和方式继续传承着程砚秋的艺术。对于李世济,程砚秋夫人也说过,要客观地看待李世济和她的艺术。所有的争议甚至纷争,恐怕最终全无意义,因为艺术是不能复制的。只有程砚秋一个人算“程派”,这个流派是他独家的,不能学的。因为别人没像他那样,天赋好、练功苦、会武术、会拉二胡并收藏唱片、能写文章能演讲、能喝烈酒抽雪茄……他是在把嗓子唱坏后,经过名师指点,重编新戏调理出来的。曾有程派演员唱《穆桂英挂帅》,确实让人难以接受。有梅派的嗓子,还是不用学程派的好。
京剧是解释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最佳案例。本雅明说艺术是有“灵韵”的,即艺术作品的要有原真性、膜拜价值和距离感。这三点京剧都符合。因此京剧不是现代艺术,更是不能复制的。传统戏曲是礼仪,不是展览;是ceremony,不是show。
这不光是程派乃至京剧的问题,更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昆曲名家张卫东先生从做过一个《京剧流派不再诞生的因果》,详细分析了其中缘由。新中国成立以后,新创的京剧流派,能立得住的仅有裘派和张派,还都是1949年前打下的基础。那种师徒传承、票友相互传教的京剧氛围,才是保证流派发展的原因。
[洞见]程砚秋不收女徒 可如今程派全是女的
程砚秋与昆曲大师俞振飞的《春闺梦》剧照,美得令人赏心悦目
主要参考文献:《程砚秋日记》《程砚秋自传》《我的父亲程砚秋》《闲话京戏》《梨园幽韵》《伶人往事》《燕都名伶传》《性别、政治与京剧表演文化》《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作者:徐鹏远,媒体谋生、闲笔撰稿。文章散落于文字大潮,海底捞针或可不期而遇。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书评人、昆曲曲友,著有长篇小说《还阳》,笔记小说集《燕都怪谈》等。
杨津涛,媒体人、历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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