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寻找者

笔小仝

《高州文艺》（内刊）第19期
《潮声》（汕头文联文学双月刊）2015年第3期
      

《潮声》（广东省优秀期刊）
主管主办：汕头市文联
国际标准刊号：ISSN 1674—2095
国内统一刊号：CN44—105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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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515031


《寻找者》在《高州文艺》发表过（删减版），后发在《潮声》的是全版，现将全版贴出，共同交流。

　　寻找者

　　1

　　唐响走出车站，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右手提着一个小型号的褪色行李包，左手时而紧紧地捂一捂那件起皱的廉价衬衣的口袋，走路如履薄冰。空气透着湿腻，街上行人匆匆。
　　唐响的左手又捂摸衬衣口袋，那张写明“借款8000元”的借条寂寞地躺着。进城前，妻子叫他将借条藏在行李包内，唐响细想一下，不行。行李包装好烙好的玉米饼，一瓶灌满的凉白开，两件干净的衣服。借条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如果弄丢了，女儿下周动心脏手术的费用就落下一截。谨慎为上，唐响决定放在常接触得到的地方。
　　算起来，唐响五年没进过城了。这次进城，唐响完全奔着一笔五年前借出的8000元的债务。借款人是他昔日的好友，当然，现在俩人的关系急转直下。朋友的家原本也在镇上，借到几笔钱后，朋友进城和别人合资开公司。短短三年时间，唐响听说他在城里已购车买房了。朋友搬去城里住，只打过一次电话给唐响，告之地址，叫唐响有机会进城要到他家玩。至于还钱的事，应该是习以为常地丢到了爪哇国。
　　女儿心脏不好，住院费用几乎花去唐响的全部积蓄。女儿下周做心脏手术，医生说这次手术很关键，不能受其他的因素影响而耽误。唐响找亲友借到一部分医疗费，还剩下不小的缺口。他猛然想起那位朋友的借款，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过去，提示音说号码为空号。唐响当场傻了眼，望着一行记下的地址，他决心亲自上门讨债。
　　好运气似乎跟他没缘。唐响按照地址找到朋友的住处，发现那里尽是一些城中村的出租屋。昏暗狭窄的巷道两旁挤着一幢幢“握手楼”，墙体贴满房屋租赁信息、搬家公司广告、真假难辨的招工启事等。朋友不可能在此地界买房，那么，他留下的地址要么是作废没用了，要么就是故意欺骗他。唐响弄不明白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一个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巷道走得晕头转向，敞亮的心情又悄然蒙上阴影。唐响计划逗留三天，时间紧迫，他努力冷静下来，思考怎样继续寻找。城里的工地有几个老乡，当中也许有人知道唐响的下落。唐响想到了发小乌火，说不定他能帮上忙。
　　走到僻静处，唐响拿出钱包翻看，除了几张散钞，还有三张百元大钞静静地卷曲对折，他愣住了。妻子帮他买好来时的车票，这多出的100元一定是妻子昨晚偷偷放进去的。唐响蒜头大的鼻子顿时有点发酸，眼角泛红潮湿。
　　唐响提着行李包走上街道，走过一个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时，肚子突然咕咕地叫了。他往路边的石凳坐下歇脚，拿出玉米饼就凉白开正要吃，一个瘦小的身影撞入了视线，两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约七岁大的男孩。阳光柔亮地照在那张圆溜溜的脸上，大眼睛一动不动，清烁的目光死死盯着唐响手中的玉米饼。唐响撕开一块，递出，朝男孩扬一扬饼子，示意他走过来。
　　男孩起初不敢动，后来看唐响好像没什么恶意，就走过来接了玉米饼。看着男孩大口大口地咬饼子的贪婪的吃相，让唐响想起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女儿。他黯然伤感，没心思再吃饼子，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问：好吃吗？男孩嘴里塞满了饼子，大眼睛眨一眨，呆呆地傻笑。
　　唐响说：吃完快回家吧，不要乱跑。
　　整理好行李包，唐响打定主意先找好落脚地。虽说钱包有300元了，但唐响舍不得花，女儿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唐响原本想去乌火处挤一挤，然而想到工地宿舍不允许外人住，只好断了念头。挨近傍晚时分，唐响在一个僻静的天桥底找到落脚地。天桥顺着一座小土山修建，桥底下空出旧地砖铺设的地面，不行人，加上几丛野草的围蔽，符合唐响保护隐私的习惯。
　　喂，你儿子拿我东西，管不管啊！
　　一个喇叭传送般的粗大的声音劈头盖脸地扔向唐响。夕阳下，说话的人已站在唐响面前。唐响吓一跳，这个人不高，脑袋刚刚到他的肩膀，左边的一半脸爬着赭红色的巨大的胎疤。夕阳斜照，胎疤鲜红艳亮，宛如刚泼上一碗新鲜的猪血。
　　唐响定下神说：哪个是我儿子？
　　胎疤脸指向唐响的一旁说：他，小鬼头！
　　唐响看清了，吃他玉米饼的男孩跟在屁股后走了一路，他竟没发觉。男孩拿着两个空塑料瓶玩，望一眼唐响，呆笑。
　　唐响说：他不是我儿子。
　　胎疤脸说：这个我不管，他是跟着你来的，我全看见了。
　　唐响亲蹙起了眉头，觉得胎疤脸蛮不讲理，这算哪门子事？

　　2

　　我叫李界，七岁了，字面上的纯爷们。
　　称字面上是有原因的。我四岁时，父母离异了，我跟着父亲生活。等我长大一点的时候，父亲发现我的智力有问题。六岁的孩子连简单的数字都认不了，邻居比我小的孩子做加、减法滚瓜烂熟。父亲带我去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诊断，医生说我是智障儿童，智力低下。
　　从此，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话缺乏条理性，而且大多数时间保持沉默，有时无缘无故地骇然喧叫，或对着来家里的客人呆呆傻笑。真正的纯爷们怎会和我一样？我徒有男性特征的躯壳罢了。
　　谁也没料到，后母朱艳薇闯进我父子俩的生活。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时间将她对待我的耐心碾得粉碎，很快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今天吃完中午饭，朱艳薇对我说：等一下带你出去玩。
　　她帮我换上一套新衣服，带我逛了动物园。往回走，经过街道的十字路口，人多拥挤，倏然发觉原先拉着我的朱艳薇像街上车辆喷出的尾气，眨眼就消失了。我盲目地走来走去，那个女人一直都没现身。
　　我脑袋不好使，但鼻子比猎狗还灵敏。空气中，我闻到玉米淡淡的香味。抬眼搜寻，几米远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大鼻子男人，身穿起皱的衬衣，旁边放一个褪色的行李包。大鼻子拿着油亮的玉米饼要吃，发现了我，撕下一块递过来。
　　玉米饼甜香纯正，我爱不释手。
　　后来，大鼻子提上行李包径直离开了。我悄悄地跟着他，距离不远不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看不见朱艳薇那张隔一天就做一次美容面膜的脸。离开引导我生活的人，眼前所有的事物呈现出新奇的陌生感。大鼻子，请不要责怪我，跟着你是想吃玉米饼，然后问一下应该怎么回家。可我说不出，心里隐约想表达的那点意思早被医生的诊断扼杀在正常人之外。凭我现有的智力，仅会主动做三件事——吃饭、睡觉和傻笑。
　　世界真大啊！家里的门口朝哪个方向敞开？我脑子一片白茫茫。父亲忙忙碌碌，几天不在家了。朱艳薇这段时间老嘟哝：损失一大笔钱，要完了，挨天杀的骗子！
　　他们的事我不懂，我心里喊了无数遍要回家。跟随你走了半天，来到一处天桥底。我眼尖，首先看见一个脸上有红疤的男人，他手拿编织袋，捡了很多空瓶子。趁红疤不注意，我暂时抛下你，凑上前偷走两个空瓶玩。结果，红疤看到了，摆着兴师问罪的架势。真没劲！
　　也是在这天，一个女人怀着脱胎换骨的轻松心情回到家。她站在阳台上，夕阳照着那张像熟鸡蛋白一样滑亮水嫩的脸，光彩照人。女人长呼一口气，掐算着丈夫回家的日子。暗想：终于抛开累赘了，编一个自圆其说的意外并不难。

　　3

　　夕阳藏起最后一缕光线，暮色开始登场。唐响望望天色，盯着傻笑的男孩看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对胎疤脸作出解释。唐响把遇到男孩的过程说了，胎疤脸瞪大眼睛说：他真不是你儿子？
　　唐响说：真不是！
　　胎疤脸走过去，蹲下身，右手搭着男孩的肩膀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
　　男孩不接话，拿空瓶子相互碰撞几下，嘭嘭的响声打破天桥下暮色吞噬的寂静。接着，男孩挥动空瓶子，亢奋地痴笑，腮帮挤出两个凹陷清晰的小酒窝。
　　胎疤脸望一眼唐响说：这孩子有毛病，脑子好像不正常。
　　唐响也看出了一些怪异。
　　胎疤脸说：他可能从家里溜出来，回不去了。
　　搁男孩问不到东西，胎疤脸转而问唐响，问他是干哪行的，怎么走到这里。唐响听他的语气，像防范没打招呼就擅自闯入他家一样。唐响心里虽有几分不满，但相比找不着欠债朋友的压抑一天的焦躁情绪，这种不满仿佛被水释稀了。唐响觉得心里的焦躁长了无数只爪子，使劲挠他的心窝，一股脑儿憋足气力要冲出去。既然憋得难受，索性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男孩绕着他们踢空瓶子玩，哇哇的喧叫声偶尔打断唐响的诉说。
　　胎疤脸听完后，叹叹气说：你也不容易啊。现在欠债的个个是大爷，像你这种情况见多了！
　　唐响不愿再过多谈论烦心事，岔开话题说：你经常来这儿吗？
　　胎疤脸说：见你是老实人，跟你挑明了吧，我住这儿。你如果没地方待，可以将就一下。
　　唐响大喜过望，正合他的心意。
　　胎疤脸朝男孩努努嘴说：他咋办？
　　唐响说：天快黑了，他一个人走不安全，明天我带他交给警察处理。
　　也只好如此。
　　夜色像倒扣的大锅压住城市，四周灯火璀璨。天桥底没电灯的亮光，胎疤脸摁亮一支手电筒，唐响在他用旧雨毡布搭建的棚子里过夜。棚子挨着天桥底右边的水泥礅，一半堆满摞高的纸皮、空瓶罐、旧报纸等杂物。另一半空间搁置床，那是一张可折叠移动的行军式的床，一只床脚绑着行李箱。唐响和男孩则睡胎疤脸捡来的木板临时拼凑成的床。唐响做足吃苦的心理准备，能够省下住旅馆的费用，吃点苦值得。
　　男孩也许折腾了一天，疲倦了，吃下半个玉米饼慢慢就瞌睡连天。唐响抱他上木板床，男孩很听话，几分钟工夫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天桥上偶尔驶过车辆，轮子轧出隆隆的响声。
　　唐响分玉米饼给胎疤脸吃，平时胎疤脸话挺多，吃玉米饼忽然变安静了，唐响喝下几口凉白开说：饼子是我老婆做的，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胎疤脸没吭声。
　　唐响感觉不对劲，拿过手电筒往胎疤脸照去，看见赭红色的胎疤脸上挂着烁亮的泪痕。那块大胎疤被泪水一滋润，越发红艳亮眼。唐响慌了，急忙问：你怎么啦？
　　胎疤脸咽哽着说：吃到你的玉米饼，我想起了我妈。她做的玉米饼也是这个味，家里的饼好，不像城里什么都乱添加。
　　唐响说：你进城多久了？
　　胎疤脸说：我出来快五年了，跑过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原以为城里挣钱容易。我长着胎疤，人丑，找工作难。现在想一想，还是家里好。
　　不容置疑，唐响的脑海浮现胎疤脸当初雄心壮志地背上行李离开养育他的故乡的情景。跟千万个涌进城的追梦者一样，怀着美好的憧憬。实际上，他一路寻找一路摔跤，摔碎了那个日渐脆弱的梦。
　　远处万家灯火，胎疤脸说：我想通了，决定回家搞养殖。老家闲地多，方便。
　　唐响拍拍他肩膀，把仅剩的玉米饼全给他了。
　　第二天，唐响带上男孩去找发小乌火。路上，连续两次碰见警察，唐响都无法将男孩交给他们。男孩像预感到什么，牢牢抱着唐响的大腿直哭。路人朝他们瞥一瞥，以为俩人是父子。
　　唐响哄着哭闹的男孩，掏出了手机，他只要打通110，一样会有警察来处理。男孩泪花汹涌，脆亮的哭声像极力挽留一件即将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仔细听，哭声迸发出颤心的恐惧与愤怒。唐响眼睛里出现女儿病恹恹的瘦脸，女儿比男孩约大三四岁。刹那间，唐响叫哭声搞得脑瓜儿胀疼，耳边一会萦绕着男孩的哭声，一会又转化成女儿的哭腔。唐响拿起手机，又犹豫地放下，如此反复几次，最终放弃了打电话。他考虑仍暂时带着男孩，到时再想办法。
　　唐响在街边的商铺买来一个色彩匀亮的棒棒糖，男孩见了，缓缓敛住哭声，破涕而笑。他像聪明的孩子流露了正常的天性。
　　俩人顺利地找到乌火。今天是周日，工地上停工休息。乌火认真打量过男孩，问：他是谁？
　　唐响不想多费口舌解释，谎称是城里一个亲戚的儿子。他进城就住在亲戚家，亲戚的儿子喜欢跟他玩。
　　男孩舔着棒棒糖，安静乖巧。乌火哦了一声，没表示任何怀疑。谈话的重点转到那个欠债朋友上。乌火点燃一支香烟说：我知道他有一个住处，不知搬了没有。
　　唐响说：什么时候见过面？
　　乌火说：大概是4年前吧。
　　唐响说：可能搬走了。听说他买了房子，肯定换了住处。
　　乌火狠吸一口烟说：妈的，找到非揍他不可！好日子抖起来就忘记姓什么了，这种人得教训！
　　气话可以随便发泄，人依然要寻找。乌火细问唐响女儿的病况，唐响神情冷峻，耐心地回答了他。乌火大手一挥说：等我发动老乡帮忙，说不定有人知道那个混蛋的新地址。
　　男孩手中圆形的棒棒糖舔得薄而小，像一枚罕见的彩色戒指。他瞧见乌火不停地打电话，忙得团团转，就拍着手呆笑。唐响疼惜地轻捏一下男孩的脸蛋，走到安静的角落打电话回家。
　　妻子接到电话，声音沙哑疲惫。唐响强忍着酸楚，问女儿最近身体的情况。妻子说比较稳定，叮嘱唐响注意安全，讨不到债的话先回来，别逞硬。唐响安慰她说找到乌火帮忙，事情快有眉目了。
　　唐响打完电话，未回过神来。乌火一步跨到他面前说：有个老乡曾经几次在逸景苑小区附近看见他，我怀疑他住在那儿。不管真假，下午咱们去看看。
　　唐响心里燃起希望的火苗，点头同意了。中午，乌火出去一趟。到饭点时，他回来请唐响和男孩去一个农家饭馆吃饭。三个人填饱肚子，乌火主动带路朝逸景苑小区的方向出发。
　　来到目的地，看见逸景苑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唐响提议，他守小区门口，观察出入的人。乌火负责小区附近的地段，假如发现情况即打电话通知一方。乌火赞成这个主意。
　　男孩坐在街边不远的公共长椅上，乌火买了一杯奶茶给他喝。唐响站在小区门口侧旁，细致分辨每张出入的中年男性的脸孔，又瞧一瞧男孩，目光交替转换。
　　观察了一阵，唐响拿出手机，里面存有那个朋友的照片。他向出入小区的人打听，个个都摇头晃脑说不认识。当问到一位穿碎花裙的面容清秀的女人时，情况好像发生了变化。她看完一眼照片，眼睛马上瞪得像瞬间发亮的电灯泡，平静的表情渐露难以克制的激动。
　　有戏！唐响暗喜，即刻打电话召回乌火。唐响对碎花裙说：你认识他，对吗？他现在住哪里？
　　碎花裙语气冰冷：说实话，我都想知道他躲去哪了。你们找他，我一样也找。
　　乌火奇怪地问：你借钱给他了？
　　碎花裙咬牙切齿：他欠我的债，感情债！他是一个无耻的大骗子！口口声声说未结婚，原来早有老婆。纸包不住火，露馅了，躲着不敢见我。
　　唐响和乌火面面相觑，戏剧性的结果让俩人明白一样东西：这个世界什么奇葩都可能发生。
　　碎花裙接着说：外面谣传我做了小三，可笑！我年龄不小了，希望找到一个喜欢的老实可靠的男人过日子。他仗着有俩钱就随便骗女人！
　　碎花裙凶狠的眼神仿佛藏着一柄散发寒光的匕首，如果她握着利器找到那个男人，恐怕他要上到天堂偷腥了。唐响讪讪地安慰她几句，启发她回忆对方是否留下过别的联系方式。
　　碎花裙笑了：我们在一起时，他用的是假名字。你说这样的男人能相信吗？
　　唐响彻底无语。碎花裙的手机响了，她边压低声音接电话边走进小区。唐响沮丧地掉头朝男孩望去，发现男孩不见踪影了。唐响一拍额头喊道：糟糕！他慌乱地往前面奔跑，乌火跟在身后。好在男孩没走远，在一家买工艺品的商店找到他。店老板扯住哭嚷的男孩，指着地下一堆碎片说：哪个是家长？小孩打坏我货品，赔钱吧！唐响自认倒霉，照价赔了40元。
　　哄住男孩，唐响憋着一肚子郁闷回乌火处取行李包。乌火亲手把行李包交给他，说：不要泄气，他跑不上天的。我会留意，你有事打我电话。
　　唐响牵着男孩往回走。途中检查行李包意外翻出一个胀鼓的信封，他打开看了，信封装着一沓厚钞票。唐响趁没人快速点了点，然后掏出一个小本子，端端正正地写上：2015年5月18日借乌火5000元。

　　4

　　我像一只遭雁群唾弃的孤雁，失去了方向感。城市的街道兜兜转转，我分不清哪条路通向家里。朱艳薇此刻在忙什么？通常扭着大屁股下楼打麻将。她丢下我如躲瘟疫一般逃走了，我根本不怕。有什么好怕？父亲一定能找到我。何况，遇到大鼻子这样耐心友善的人，我相当满意。原来，外面也有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其实，我的世界孤独难耐，渴望找到愿意交往的伙伴。我同情你，大鼻子，女儿生病住院了。你女儿长得肯定漂亮，大眼睛，小嘴巴，头发乌黑柔亮，这是我竭尽全力想象的影子。她和我都身患疾病，可我傻头傻脑，表达不出正常人的思想。倘若认识她，我俩能成为好朋友吗？你心肠善良，你女儿不会随便嘲笑别人吧。
　　我想念家里的宠物狗哈乐。父亲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干脆买回一条毛色纯白的宠物狗陪我玩。哈乐善解人意，每天摇头摆尾地紧跟在身边。大鼻子，我敢打保票，哈乐看见眼下这种情形，能自告奋勇地带我找到家。看不到哈乐，我担心朱艳薇下毒手。一直以来，我迎人接物的态度同样代表了哈乐的喜好。在家里，哈乐厌恶朱艳薇。
　　我未开过口，不要误会我是哑巴。父亲请的家教莫老师带我推开声音的大门。她教我认数字、字母、汉字等。我记忆和认知的能力比常人慢几拍，莫老师仍一遍接一遍地教导。坐在她面前，我会自信满满地打开喉咙，大声朗读。大鼻子，你爱听歌么？莫老师夸赞我唱歌好听呢。那首《小螺号》学了一个多月，我一句一句地跟着她用心唱。可惜，我只记住一部分，不敢在你面前表演。万一找不到家，我怕嘴巴从此失声，陷进永久性沉默。
　　那天上午，我当着路人的面在街上哭了。你看见街道有警察，眼里放出奇怪的光。我很害怕，加上肚子又饿，眼泪说来就来了。你没骂我，跑去商店给我买来一个棒棒糖，色泽诱人，香甜可口。我怀念父亲买的棒棒糖的味道。谢天谢地，你带上我穿街走巷。家，也许突然就现身在眼前。
　　这段时间，一个女人经常做恶梦。看见没丝毫血缘关系的弱智儿子拿着菜刀，追砍她这个后母。儿子喜欢的宠物狗冲她狂吠，呲牙咧嘴，恨不得一口吞掉她。丈夫过一两天就回到家，当初设想编个意外的计划终难实施。恐惧像疯狂的传染病，时时刻刻缠上她了。
　　女人第一反应是找回抛弃的儿子，最好赶在丈夫回家前。否则，事情败露，爱子心切的丈夫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5

　　唐响回到天桥底。日近黄昏，太阳好像磕破壳的流溢出的鸡蛋黄。胎疤脸买来烧鸡、卤猪耳朵、馒头、啤酒等一袋食物。棚子的空间拓宽很多，堆积的杂物不知所踪，应是卖掉了。胎疤脸扯下一个鸡腿递给男孩，转过身，招呼唐响喝酒，酒菜摆在木板床上。
　　胎疤脸拿起馒头咬两口说：小孩不交给警察？你带着他麻烦啊。
　　唐响笑一笑，未回答。
　　胎疤脸盯着吃鸡腿的男孩，沉吟几分钟后，说他打算明天回家。临走前，替唐响出一个好主意。胎疤脸唾沫横飞：作秀，懂不懂。你带小孩往高楼处一站，演场戏，妥了。这年头，城里农民工讨薪都用这招。一来逼欠债人现身；二来扩大影响力，帮孩子找家人。一举两得。
　　唐响听了，差点没被啤酒呛倒。主意表面听上去荒唐，细细琢磨之下挺有道理。
　　胎疤脸喝了几口啤酒，拿出见多识广的范儿：兄弟，你正儿八经地找，哪个年月能找到？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嘛。
　　唐响调侃他出的主意高明。瞧见对方称赞，胎疤脸放开怀畅饮，俩人抱着啤酒瓶醉意醺醺。
　　第二天早上，唐响醒来发觉胎疤脸已悄悄地离开了，相处两天后悔没问清他的名字，只知他是北方人。茫茫人海里萍水相逢，彼此都是路上匆匆的过客。带上男孩草草吃过早餐，唐响左思右想昨天那个主意。
　　走到当初发现男孩的街道的附近，周围高楼林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唐响对男孩轻言细语：孩子，我们玩一个游戏。你要配合叔叔，不要乱动。配合得好，你很快就能见到爸爸。
　　男孩似懂非懂地傻笑。
　　上午大约10点钟，阳光照亮一幢七层高的商业楼。街道上几个东张西望的逛街人像发现什么新鲜事，放缓了脚步。他们仰起头，指指点点，目光一块聚焦那幢商业楼的顶层。低矮的楼栏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护着一个齐腹高的男孩。男人只要抬腿跨过形同虚设的栏界，立刻就会失去重心，抱着男孩摔下来。
　　商业楼下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消息如长了翅膀快速传遍整条街。人们脑海盘旋着“跳楼”、“自杀”、“讨薪”等字眼。当地媒体报道过跳楼讨薪的事件，一般都是当事人独角上演。冷不防拉上祖国未来的花朵参加，极大刺激了人们日益浮躁的内心。
　　议论及看法嚷成一片：
　　什么人啊，够狠心的！
　　多大点事？还要拉上孩子垫背，不够爷们！
　　孩子跟这样的父亲生活，真可怕啊。
　　看情形不像讨薪，倒像殉情。
　　拜托，哥们，来个痛快的吧，不要浪费时间。
　　……
　　唐响很满意脚下观众的反应，一场戏好不好看，全凭观众说了算。顶楼像装修豪华的大舞台，登上去亮相，需要莫大的勇气。唐响为了女儿的手术费，豁出去了。男孩居然不哭不闹，一副做演员的兢兢业业的状态。唐响第一次居高临下地打量这座城市。街道望不到尽头，车辆排成长龙堵在路中央，喇叭声此起彼伏。四周高高低低的楼群宛如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呈包围之势，将这幢商业楼围得水泄不通。
　　一辆警车停在街道旁，黑压压的围观的人群出现片刻骚动。三个穿制服的大盖帽上到顶楼，试图拉近距离和唐响展开对话。
　　唐响趁机说出朋友的名字，说在下午前要见到这个人。不然，他就抱着孩子跳下去。警察千方百计安抚唐响的情绪，一面根据他的要求想尽办法寻找那个人。
　　双方僵持到中午，楼下已铺开一张打满气的垫子。猛地，欠债的朋友出现了。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出差刚回到家，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儿子出事了！一个男人拉他上了顶楼。是不是债主？
　　他慌张地说：艳薇，你看清楚，不要弄错了！
　　妻子声音颤抖：不会错，那个男孩是李界。劫他的男人我不认识，你快来啊！
　　这个叫朱艳薇的女人走上街是想找回弱智的儿子，碰巧遇见商业楼这一幕，吓得她瘫坐在街角里。意外，无需搜肠刮肚地编造了。
　　双方见了面，气氛朝缓松的方向推进。朋友说：唐响，咱们一件事一件事解决，好吗？
　　唐响说：好！
　　朋友说：我做生意被骗了钱，欠着一屁股债。妈的，害得我到处找那骗子。但还你那笔钱没问题，告诉我帐号，马上转给你。
　　唐响报了一个银行帐号，朋友下楼办完转账。
　　五年的债讨回了。唐响丢弃借条，正要对警察说男孩的事。朋友抢在他前面说：钱我还了，可以放我儿子了吧。唐响，我求求你，不要吓着他。
　　唐响骇住了，乱糊糊的脑子犹如一台骤然停电的机器。嘴巴僵硬地张开，说不出话来。
　　朋友说：他叫李界。你不是冲着那笔债吗？别装了。
　　没错，朋友姓李，唐响喝过他儿子的满月酒。那孩子在镇上出世，两年后，朋友一家就搬来城里。
　　唐响的思绪像摔坏的电视机的画面，烁满雪花。两个警察乘他分神的工夫，互相打眼色，一起冲上前按住他救回了男孩。对着闹哄哄的场面，男孩始终安静地傻笑。
　　唐响挣扎着大声叫嚷：放屁，谁绑架你儿子要债！他——
　　一个警察打断唐响的话：你说什么都没用，除非有人能证明你清白。
　　胎疤脸！唐响迅速想到那个亲眼目睹男孩偷偷跟着他去到天桥底的人。但萍水相逢，胎疤脸回老家开拓养殖事业了。没姓名没具体地址，怎么找？唐响望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房子挨得像风吹即倒的积木玩具，盘绕其间的道路分岔延伸。看来，他的寻找之旅远远未结束。

澧军后裔

读了。很有在场感，很接地气的作品。

花猪

搁男孩问不到东西，胎疤脸转而问唐响，问他是干哪行的，怎么走到这里。唐响听他的语气，像防范没打招呼就擅自闯入他家一样。唐响心里虽有几分不满，但相比找不着欠债朋友的压抑一天的焦躁情绪，这种不满仿佛被水释稀了。唐响觉得心里的焦躁长了无数只爪子，使劲挠他的心窝，一股脑儿憋足气力要冲出去。既然憋得难受，索性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男孩www.60400.com绕着他们踢空瓶子玩，哇哇的喧叫声偶尔打断唐响的诉说。

许荣波

好小说，顶了！

海之声助听器

寻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