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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宝箱] 木心:文革不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无知阶级和有知阶级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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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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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3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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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的内容
  时而见到评论家惊叹木心的文笔,称他为美文家。知道这是善意,却也心生疑虑:会不会忽略了他文字中的精神内涵?我曾问木心他如何看待宋词,木心说:良莠不齐,其中靡靡之音沦为“美文”。木心坚持人文精神是文学和艺术的脊骨,所以他不认同美文即文学的观点。木心的才气,不是故作风雅,而是才能和气节的熔冶。2005年回国后,他对人说他是“希腊绍兴人”,这并非戏言。“希腊”指的是他和西方文明的渊源。强调“绍兴”(而不说乌镇),除了指明那是他的祖籍,还有一层意思:他和鲁迅、秋瑾一样,都是“有骨江南”文化的代表。虽然他的文字较为含蓄,不像鲁迅先生那样频频亮剑,但是他进或退、收或放的一着一式,也足见其风骨。
         文学形式和内容不可分隔。桃子鲜美的外表,是和果肉果汁果核一体的。木心笔调内敛而惊艳,因为容纳着精神的汁液。不妨说说他的一副对联,或者说,是一副对联长和短的两个版本。
   木心当年在纽约讲世界文学的时候,提到他的这样一副对联:
张之洞中熊十力 齐如山外马一浮
这副对联传播开来,有人就在网上问:这是什么意思?
有位网友的回答,解释对联的形式很到位:“单从对仗来说,可谓工整。首先字数相同,结构一致。‘之’和‘如’虚对虚,‘洞中’和‘山外’,‘熊’和‘马’,‘十’和‘一’实对实。再看韵律,仄(力)起平(浮)落,也是符合对联的基本要求。总结起来,在形式上这是一副对仗十分工整的对联,而且巧用四位人名,妙趣横生。”
     接下来,网友对内容表示疑惑: “从内容上来说,此联似乎没有什么特殊含义。至于张之洞,熊十力,齐如山,马一浮四人,除去马一浮和熊十力二人并为‘新儒家’代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张之洞是晚清重臣,和熊、马、齐三位民国人物八竿子打不着。齐如山是戏曲名家,和熊十力与马一浮也没有学术上的交集。熊、马二人倒是朋友,看来此处对仗也是巧合。若按字面解释,此联内容可谓不通,张之洞是什么洞?齐如山又是何山?熊若有十力,马一浮怎么解释?”
       好的对联必有游戏空间,能启发联想,不同的意会,产生不同的旨趣。试节选“洞中熊十力,山外马一浮”为例,可有两种相反的解读。一解:熊纵有十力,却困在洞中。马在山外,轻轻一跃即腾云而起。二解则相反:洞天虽小,熊积有如来十力,或可破洞而出。山外之马虽乃神驹,终究是心造的幻觉。
    如果“张”作“张望、张看”解,“齐”作“治理”解(如“齐家”),再试用当下流行语解读这副对联:看那些洞中的笨熊,使足了熊力,治理得好像山外似的有模有样,其实呢,神马都是浮云啊。我想,木心听到了这个解读也会畅怀一笑,虽然这不是他的原意。可惜,他听不到了。心里仍然期望:他或许还听得到。
    我下面给的解释,不能算是给别人答疑解惑,只是继续木心对联的游戏。不过,尼采说过:游戏应该认真(Play in seriousness)。认真,就是尊重文学的严肃性。
  此联的巧妙,在于木心选了现代的四位人物,只添了“中”和“外”两字,落笔之轻,如蜻蜓划过水面。而四人的故事各有份量,凝聚起来具有象征意义,指向现代的中国。“中、外”二字,如同画龙点睛。顿时一条龙活了起来,腾空而起。
   所谓“中外”(“洞中”和“山外”的关联),是现代中国史上所纠结的主题。那么,这四个人的故事如何相互对应?和“中外”主题产生什么关系?先搁置这些问题,说另一件事。
   从1986年起,我和木心有过二十多年不间断的对话。正式的访谈有两次,英文版在美国发表。我们的第二次访谈在2001年,谈的是他的《狱中手记》,发表在耶鲁大学的专集。第一次正式访谈是1993年7月,长达两天两夜,话题不断,滔滔不绝。其间木心谈到如何写俳句、做对联,自然提到他的这副对联。闲谈中他随手拿起一张纸头,添加几字,改成一个稍长的版本(见影印件)。所以,这幅对联有一长一短两个版本。长版本是:
       羡君辛弃疾张之洞中熊十力
愧我霍去病齐如山外马一浮
  从影印件可以看到:纸头左侧是木心列的菜单,我们当天的晚餐。“羡君”的“羡”写了,又划掉,想想还是保留了。字条上的“诚、亦”两个字不做数,是木心为了启发我,改这副对联还有别的可能。
   长版本比短版本多了十个字,将一脉人文风范和精神,贯穿于华夏古今历史。此版本除了形式上对仗工整之外,还有历史内容的相互映照。六个人,六个故事,以不同方式与中华民族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无意间的相互应答,如同西方音乐中的赋格。以后我了解到其中更多的故事之后,领悟了木心一些没有明说的意图。
    古今对照
霍去病和辛弃疾对仗工整,以这两个人名作对,我想木心绝非第一人。不过,在每副对联里组合,都自有新意。
  霍去病,西汉抗击匈奴的名将,汉武帝为奖励他英雄豪气、赫赫战功, 以“勇冠三军”之意封他为冠军侯。
  辛弃疾,号称南宋“词龙”,生于金国,少年抗金归宋,后在南宋为官,有心报国而无力回天,激情壮志付诸文学。辛弃疾视霍去病为榜样。抗金时,他将原字“坦夫”改为“幼安”,激励自己效仿霍去病抵抗异族侵略。
   辛弃疾文武双全,气盖山河,我们自然是“羡君”不已。“愧我霍去病”,面对冠军侯我们后人有种种的不如,自叹有愧。“羡”和“愧”相对,都是肯定两位古人的精神和情怀,为对联定了调,与后面近代的四个人物古今对照,吟读之下,气息悠长,画面宽广。
    中西碰撞
短版对联涉及的现代,是晚清以来的中国历史。这一段时期,我们处在中国传统和世界潮流的碰撞之中,经历着现代化的种种阵痛。因为始终有国人依恋旧时的帝国大梦,不情愿接受世界文明的模式已经改变的大势,西化还是国粹就成了一个自扰的心结。
    “洞中”虽有小天地,“山外”可观大世界。两者本不应该相互否定,却被截然对立起来。抵制“西化”者,实质是不愿自我优化,拒绝世界潮流。强调这个和那个自信,听起来那么不自信。将中西截然对立,形成伪命题,此起彼伏,反而成了常态的思潮。
     张、熊、齐、马四人的故事里,摆脱不了中西二元对立思维的影子,而每个人在民族复兴的看法和做法上,又不可避免地兼顾“中外”。
  上联的张之洞和熊十力,论背景都是国学出身,姑且称为“洞中”人;下联的齐如山、马一浮,都曾游学国外,姑且算作“山外”派。然而,从思想史的作用而论,张之洞和熊十力的见识更开阔,也更山外一些。齐如山和马一浮在后期则潜于国粹之一隅。我们一家一家梳理,就比较清楚。
    晚清有些朝官被称为清流派,他们虽然崇拜君主制,却敢于对朝政弊端提出谏言,意欲改善当时中国的现状。张之洞是清流派,一生周旋在清廷权力的中心,想用温和的改良,促进中国向近代国家的蜕变。他对西方虽然有一定的认识,但是与康有为、梁启超代表的激进改良派主张又不同。
張之洞有国粹的一面,表现在他对新翻译名詞的憎厌,曾下令:所有文牍“均宜通用純粹中文,毋得抄袭沿用外人名詞,以存国粹。”有一考生名叫冒征君,字鹤亭,经济特科考试時在答卷中用了“卢梭”二字,被阅卷考官张之洞看到,贬斥而不中。张之洞是直隶南皮人,时人称为张南皮。有人写诗调侃:“贏得南皮喚奈何,不該試卷用卢梭。從今卷起书包去,且应明年进士科”。又有一次,他请幕僚路孝植草拟办学大纲,见到拟文有“健康”一词,勃然大怒,提笔批道:“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
           张之洞尽管坚持国粹,还是办了洋务。继曾国藩、李鸿章之后又有“第二次洋务运动”,张是领军人物。“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就出自张之洞的《劝学篇》。他曾这样记录自己的活动:“洞近年以来,于各种新学新政提倡甚力,倡办甚多,岂不愿中华政治焕然一新,立即转弱为强,慑服万国?”(《蕉廊脞录》)。确实,他在湖北兴实业、练新军、办教育,功不可没。后来,满清遗老们视张之洞为清朝灭亡的祸首。1909年,张之洞去世。家人经过一年的准备,于1910年12月将张之洞与三位夫人合葬在河南省南皮县双庙村。一年后,辛亥革命推翻了清帝国。
          民国时期,诸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晚清重臣,继续受到世人的尊重。孙中山在视察武汉时说,“张之洞是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指的是张的洋务为辛亥革命提供了物质、人才和思想的基础。史学家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1937年)中惋惜,洋务运动如果早20年就好了。
    “张之洞中熊十力”。熊十力也可以算作国粹派。1919年他在天津执教,结识梁漱溟。后来受聘北京大学特约讲师。早年研究佛教的唯识学。抗战末期出版《新唯识论》语体文本和《读经示要》。1949年以后,熊十力过着足不出户的学者生活,潜心研究国学。1949年至1954年他在北京,之后就去了上海。熊十力研究国学很有心得。比如他对中西学里辨证法迥然相异的看法,相当犀利,遗憾是没有看到更深入的讨论。熊先生也有把国学和政治混在一起的时候,有些天真,或许是无奈。
      1951年,熊十力在北京写完《论六经》,其中对六经中的《周礼》(又名《周官》)阐述甚多,认为:《周官》、《春秋》的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为同一系统,是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书,是中国文化与学术思想之根源。此论民族激情四射,却少了一些“山外”之见。
    上联的“洞中”与下联的“山外”相对应。去过“山外”并见识过世界的,是齐如山和马一浮。
  齐如山生于1875年,光绪三年。19岁时进同文馆研习德、法、俄文。庚子事变之后,齐如山缀学经商,設义兴局商号於京师。武昌起义时,以义兴局掩护革命党人,资助革命活动。
   光绪末年,民国初年,齐如山在国内招工招生,频繁往返于中法之间。在欧洲期间,他闲暇之时喜欢观赏欧洲戏剧。受西方戏剧影响的齐如山,起初对国剧颇有微词。他在回忆录里说,他早期的讲演和著书都是“介紹西方戏剧的长处,贬抑我国戏剧之不进步…… 豈知研究了几年之后,才知道国剧处处有它的道理,我当时所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完全要不得的,是外行而又外行。”
     齐如山的一生,以他和梅兰芳的合作最为亮点。在这个合作中,齐如山世界性的眼光起了一些作用,使得梅先生能亮丽地将京剧推向世界。
    1913年,齐如山在北京观看了梅兰芳主演的《汾河湾》,认为梅先生在这出戏中的表演有改进余地,便致信提出意见,得到采纳。1914年,他与梅兰芳见面,成为梅兰芳书房中的常客。
   齐如山为梅兰芳编创的时装戏、古装戏以及改编的传统戏共二十多出。梅兰芳1919年、1924年出访日本,1929年出访美国,1935年出访苏联。这几次出国演出,齐如山都参与策划,还随同梅兰芳出访日、美。“京剧”被称为Peking Opera,起因是梅兰芳访美的成功。其中也有齐如山的一份功劳。1933年,梅兰芳举家迁居上海,齐如山则留在北京。二人长达20多年的合作就此结束。齐一直住在北京东单,直至1948年去了台湾。
      再说马一浮。他16岁应科举乡试名列榜首。1901年他与谢无量、马君武等合办了《翻译世界》。1903年,马一浮留学美国,学的是欧洲文学,后又游学德国和日本,研究西方哲学。1911年,马一浮回国支持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抗战期间,他任国立浙江大学教授。1953年,任浙江文史馆馆长。虽然是学西方文学的出身,他的成绩后来更多落在国学上。马一浮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是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 此外,他的书法和篆刻都造诣很高。
      国共之间
近代意识形态的鸿沟,将中华民族撕裂,造成多少悲欢离合。许多的知识份子,或被卷入国共的斗争,或被迫做出不愿选择的选择。
  上联中的熊十力和下联中的齐如山,各自有一段这样的经历。
熊十力有个得意门生叫徐复观,做过蒋介石的随身秘书,任国军少将。国民党撤离大陆前夕,熊十力写信给他:“宁之中大哲系可取教书否?问[唐]君毅!”徐复观认为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留的下,老师未免天真,回信开玩笑:“直接去问毛泽东先生中大可去否。”师生二人本来已生隔膜,因为徐在此之前说过老师的韩非子论是巴结共产党,这一次又冒犯了师道尊严。熊十力一气之下说:“非我徒也,小子当鸣鼓而攻之可也!”倔脾气发作,硬是要把徐复观送的十两黄金退回。熊十力留在北京,徐复观去了台湾。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
       改朝换代的关隘,齐如山和梅兰芳不忘彼此。两人最后的会面是在1947年。齐如山从北京飞抵上海的当晚,在梅兰芳家吃了涮羊肉。齐如山住在侄子家一个星期,梅兰芳每天都来拜访,梅夫人还亲自送来衣服。返回北京之后齐如山即赴香港,1949年由香港去了台湾。齐如山到台湾后,曾在1949年3月23日致信,邀请梅兰芳和言慧珠去台湾演出。当时上海还在国民党控制之下。梅兰芳于3月26日复信回绝。从此,梅兰芳在海峡这一边,齐如山在那一边。
       十年浩劫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名字响亮,在世界上曾经迷倒了一大片的人,至今还有人得不到解药。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文化大革命毁灭的正是文化。对联里近代的四个人物,除了齐如山去了台湾,另外三人都有文革中的经历。这些事,不是值不值得书,是不得不书。
    文革开始时,马一浮住在学生蒋国榜的宅院里,被红卫兵当作封建余孽赶了出来,蒋马两家的财物被一扫而空,藏书和手稿不是被焚毁就是当废纸卖了买包子充饥。一生耿介的书法大师,向抄家的人恳求:“留一方砚台给我写字好不好”,得到的是一记耳光。有一次,马一浮向朋友打听外面的事,对方说在浙江美术学院礼堂看到潘天寿等人被挂牌批斗的情形,他听后叹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马一浮死于1967年,文革“斗批改”深入的那一年。
      文革之所以是恶,有许多原因。原因之一是“平庸之恶”;太多的国人当时做过错事坏事甚至恶事,而后有勇气出来忏悔的人却极少。文革极左思想不经彻底清理,一有气候就复活。PM 2.5远远超标的,还有人们心里的天空。能站出来说清楚当时之事,至少是对历史、民族和自己的一个交代,有助于清理我们心里的雾霾。假如在马家抄家和打马先生这一耳光的人能够忏悔,岂不是一个立地成佛的机会?
     大家都知道尼采说过“上帝死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宣布这个死讯的。尼采虚构了一个疯子,大清早提着灯在集市上到处问,“你见上帝了没有?”见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于是说:“上帝死了!上帝死了!是你和我杀死的。”文革中的熊十力是落难的贵族,又活脱脱是尼采笔下的疯子。当时知识界乌烟瘴气,熊十力也受到严重的冲击。一生孤傲的他,穿着褪色的灰布长衫,腰间扎根麻绳,一人走在街上和公园里,双眼含泪,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1968年5月,84岁的熊十力怀恨长逝。
         前面提到那位网友在解读木心对联时说:“张之洞是晚清重臣,和熊、马、齐三位民国人物八竿子打不着。”本来确实是八竿子都够不着的,居然也拉上了关系,也算是奇事一桩。
   张之洞于1909年逝世,1910年下葬。因为他办洋务的成绩受人尊重,墓葬也始终完好。到了1956年,牟安世所著的《洋务运动》问世,成为否定“洋务运动”的转折点。对张之洞的评价也就从“晚清儒臣”、“洋务巨擎”变为“洋奴”、“卖国贼”。有人统计过: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批判张之洞的论文有20多篇。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提出扫四旧,亦即“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之后,孔子坟墓被砸。神州大地像中了魔,竞相冲击寺院古迹,捣毁神佛塑像、牌坊石碑,查烧藏书、名家字画。还刮起了掘墓风。1966年秋的某天,造反派用铁锤钢钎打开张之洞的棺木,看到了传奇小说里才有的情景:但见张之洞头戴官帽,面如活人,胸前飘洒几缕银髯。见证人说:“全身是完整的,皮肉干白,贴在骨头上,衣服见风后就成了布片,到处飘散。”
           张之洞“被”参与了文革,也就和熊十力和马一浮扯上了关系。至于齐如山,他本人在台湾,逃过一劫。
  当年,木心给我简述了熊十力、马一浮、齐如山的生平,却跟我详谈起张之洞被人掘墓这件事。他面色沉凝,补充一句:“毫无人性!”
  木心的启示
木心不愿意写自己的传记(但不反对别人写),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美学原则:艺术家的传记,最好是艺术家把自己投射到他人的故事里完成。读木心的作品,不妨留意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是一种文学化了的传记。问木心什么是艺术?他以各国的艺术家为楷模。在他看来,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艺术家。耶稣也是。“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木心有资格这样说,因为他们都活在他的身上,见于他的文字。
      对联简练,容量却可以很大,其中内容可以解读,意图有待揭示。
木心自己对文革的看法,与对联里隐含的文革主题有关。和许多人一样,木心深受文革之害,切肤之痛必有清醒认识。不同的是,他又能抽身事外,在更广阔的历史、哲学、艺术和生命的视野中评价之。木心先生好几次对我说:“文革不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无知阶级和有知阶级的斗争。”我觉得这个评语精辟而贴切。
      1971年至1972年,木心在上海某单位的防空洞里被非法囚禁好几个月。过来人都知道,这类的事当时屡见不鲜。不同的是,木心在囚禁期间用做检查留下的66页信纸的两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部和历史人物对话的“手记”,类似意识流的散文。他在去世的前一年说,“[当时]我下了地狱,莎士比亚、莱蒙托夫还有许多人都和我一起下了地狱。”这部手稿还在,字迹已模糊,无法完整复原。2001年,木心誊写出其中五段,由我翻译成英语面世,以《狱中手记》称之。其中有一段是“论幸福”,笔调从容,幽默且深刻,令人无法想像是冰冷潮湿的时空中之作。2001年,我受罗森克兰茨基金会和耶鲁大学的委托,和木心做第二次访谈。问木心当时的情况,他很倔强地答道:“当时许多的人以死殉道,我决心以生殉道。”木心以有限的生命,殉无限的艺术之道,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以后,我读到熊十力、马一浮文革经历的详情,心想:这两人也是木心,正如木心也是他们。
  对联提示的一个历史教训,不妨在此延伸展开:中与外、华夏和世界,并非我尊你卑、势不两立的二元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华夏文明的阴阳易变之说,从来不把相互交错的事物看作你死我活的对立。
   源于柏拉图而在黑格尔那里达到极致的一分为二有一个盲点:假设有截然对立的两方,而各方都是铁板一块的实体。到了20世纪末,解构指出这是柏拉图辨证法的致命伤。西方或东方,如同光谱,都是多元的。我们看西方,须知帝国主义、霸权主义,不能和公民社会、民权运动等同。民主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属,而是现代文明的特征。强调自己国情特殊而反对民主制度,骨子里是惧怕现代文明。
     说到一分为二,文革中曾有这样的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如果我们看出这个口号的荒唐,那么不妨想想:历史上欺负我们的是西方帝国主义,并非整个的西方文明和社会。客观上,帝国主义也把我们逼出了“洞中”去看“山外”。 山外有山,风光无限。
    有一种病叫xenophobia(恐外症)。此病的症结不在“外”而在“内”。所谓色厉内荏,内心虚弱,惧怕投射到外部,就是恐外症。
  再说西风东渐,为时已一百多年,始终渐不出名堂。究其原因,乃是汉文化内力既减,外来文化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反证的是,唐代之所以能如意地融冶罗马、波斯、印度的种种影响,总是由于那光景的汉文化威势十足,来者不仅不拒,而且欢迎。北魏时期的汉文化更自顾有余,佛教艺术传来,统统收受而且迅速放射华夏精神的异彩。那样的气度才是我华夏精神。
     这些话看似说远了,却不离木心的思想。
木心在纸头上送我的长联:“羡君辛弃疾张之洞中熊十力,愧我霍去病齐如山外马一浮,”在当年的语境里,还有对我私人赠言的意思。或可这样解读:羡慕你年轻体健,洞中(学界里)的努力虽苦,终将有展现十力的一日;惭愧我虽然康健,寄身世外,如闲云野鹤,也总有梦醒(辞世)的一天。
    如今,木心已然梦醒,驾鹤西去了。这几年对先生的思念不断,落笔就心痛,回忆总难化作文字。木心和我,都倾心于希腊悲剧之力,也是鲁迅所论的摩罗诗之力。想到此,想到他在对联中对我的期待,再也不该疏懒了。
   试将这幅对联的长短两版并列齐观:六个人物,喻说华夏精神史;四个人物,象征中国现代化的艰难。尽管现代的中国无比坎坷,长联里把“羡君辛弃疾”和“愧我霍去病”放在前面,似在提示:中华民族若能“弃疾去病”,留住浩然正气,延续文化血脉,放眼于“山外”,从善于“洞中”,兼收并蓄,或可再现磅礴气势。
     2014年11月10日完稿
2015年9月修改

木心:文革不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无知阶级和有知阶级的斗争

木心:文革不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无知阶级和有知阶级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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