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拍着阿龙的手,道:恭喜你—— 阿龙扭头看着我,疑惑的道: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可以去投胎了。阿龙咧嘴笑了,说:是的,是的,我可以去投胎了。 看着阿龙眉梢上的笑意,想到我的骨灰尚不知洒落在何方,一个忧郁的结像绞肠砂,痛得我捂着肚子蹲在墓坑旁。老天决定要我做一个孤魂野鬼了。虽然我是选择性的行善,但毕竟也帮助了不少人啊,竟然落了个尸骨无存的结果。我不服,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我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寂静的山林吼出了胸中的郁闷,啊—— 阿龙被我吓了一跳。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阿龙看着我深锁的眉头,问道:董事长,那你怎么办—— 无言,我哪知道怎么办?就漂荡在这山林野地里算了呗。 阿龙问清楚了我是如何丢失尸体后,他眯着眼,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说道:没想到董事长居然怕狗—— 我对阿龙此话不满,言下之意怕狗的都不是正常人? 阿龙看我脸带不快,浮起一丝歉笑,道:对不起啊,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我将头扭过一边,不再理会他。阿龙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说:既然是狗让你丢失的,那我们就让狗给我们找回来啊—— 一激灵,燃起了一丝希望,问道:怎么能让它帮我们找?阿龙道:我们去打狗—— 想起那条狗凶恶的模样,身上又浮起了鸡皮疙瘩,连忙摇头。阿龙道:董事长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会让那条狗带着我们去找到你的骨灰的。
我和阿龙下了山,沿着山路,慢慢的摸进了村子里。此时,正是黄昏,如血的夕阳正挂在村前河边的竹梢上。袅袅的炊烟里传来村妇唤儿的声音,一大群孩童奔跑着、嘻笑着向着各个发音的方向,像归巢的蜜蜂,嗡嗡地飞翔。我无心欣赏这乡村宁静的片刻,带着阿龙在村里转了一圈。 我看到了那条凶恶的黑狗,它正趴在一棵杨桃树下,伸着长长的舌头。看着它三角眼里凶狠的光茫,我的心就发怵。我指着它对阿龙说:就是它—— 阿龙将我拦在身后,像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浑身的羽毛愤怒地竖起来,护着被老鹰虎视眈眈的小鸡。 黑狗朝我们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不搭理。 阿龙说:这里不方便,我们必须把它引入巷子里,才能制服它。阿龙的眼珠骨碌碌地向四周环顾。不远处有个荒废了的牛栏,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甩了一个响指,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把它引进牛栏里去,我再把它堵住—— 黑狗抬起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一颤,连忙摆手:不成,我不敢—— 阿龙嘻嘻一笑,仿佛从我颤抖着的身子中找回了一丝尊严,他的腰板一直,拍着胸口道:放心,有我在,它咬不了你。 我还是不敢,摇了摇头,躲在他的身后。阿龙似是不耐烦了,说道:难道你不想投胎了?真的甘心做孤魂野鬼? 阿龙的话像个巨大的手掌,拎着我往前走。我小心翼翼地来到狗的面前,那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龙一眼,转过头去,不理睬我。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阿龙。阿龙朝我扬了扬头,呶呶嘴,示意我把狗引到牛栏里去。 我的两腿不自觉的抖了起来,仿佛这不是一条狗,而一只雄狮。我弓着腰,一条腿向着狗,但整个身体向后倾斜,一个随时逃跑的姿势。 我朝黑狗嘘了一下,黑狗盯着我看了一眼,仍是不理不睬。我的胆子迅速肥了起来,奶奶的,老是欺负我,老子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我捏着拳头,向黑狗晃了一下,仿佛这一下,把我所有的恶气都发泄了。 黑狗倏的站了起来,朝我狂吠。刚刚肥起的胆儿,迅速缩了回去。妈呀,我惊呼一声,撒腿就跑。黑狗一见,马上追了上来。我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见路就跑。 阿龙见我惊慌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大声叫道:往牛栏里跑,快往牛栏里跑—— 我瞄准牛栏的门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进去。黑狗追我似乎追上了瘾,跟着窜了进来。 牛栏被改成了柴房,里面堆着一些稻草和木柴。我畏缩在稻草堆里,浑身发抖。黑狗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住,伸着长长的脖子,像吠月的野狼,喉咙里响着那恐怖的呜呜声。 阿龙闯了进来,反手把牛栏那破烂的木门关上,脸上带着阴险的笑容。黑狗似乎感应到了危险,它回过头来,眼里的凶光顿时消逝,带着惶恐,喉咙里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阿龙顺手在木柴堆里抄起一根细长的木棍。他拿着木棍的手半抬着,那姿势像个决战的东洋武士。此刻,他竹杆般的身板散发出一股霸气。黑狗的嘴拱在稻草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连忙跑到阿龙的身后。 阿龙怕我,我怕狗,狗却怕阿龙。这破烂牛栏的空气里,充斥着一股特别的气息。这气息很熟悉,这些年来,我就一直活在这样的气息里。穷人怕我,因为我有钱;我怕官,因为他们手里有权;而官却怕穷人,怕他们去上访,这年头,谁的屁股里不带点黄泥巴? 阿龙挥起棍棒,那英姿和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仿如丐帮帮主。 阿龙手里的棍棒,落在黑狗身上,黑狗哀鸣着,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地窜着。阿龙像有了法术,他的身形飘得奇快,每次都拦在黑狗的前面,每一棒都准确的落在它的鼻子上。 黑狗的鼻子滴着血,喘着粗气,它的四个脚在发抖,恐惧地盯着阿龙,棍子一落下,得马上闪。 阿龙也累了,他喘着气。等气息顺了,他用棍子指着黑狗,道:如果不是你,董事长就不会丢了尸体,你罪大恶极,知道吗? 黑狗的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它点了点头。我呆住了,惊呼:黑狗居然能听懂你的话? 阿龙的嘴角向上翘,说道:狗是最通灵的东西,它能看见我们,当然也能听懂我们说什么了。 阿龙的棍子又指着黑狗,道:你得负责把董事长的骨灰找回来,否则拉你垫背,让你也做个孤魂野鬼。 黑狗又呜呜地叫了起来。阿龙将手上的棍子抡满。黑狗一见,连忙向后躲。阿龙骂道:你找不找—— 黑狗又点了点头。 阿龙让黑狗过来嗅我。但灵魂是无声无味的,无奈,只好带着黑狗往山上奔去—— 山上,那被扒开的坟茔在夕阳下像个巨大的伤口,触目惊心。 黑狗跳进棺材里,嗅了一圈,然后沿着小路向山下奔去。我和阿龙紧随其后。黑狗绕过村子,向着东南方的小路而去。已时隔多日,留下的气息已经很弱,黑狗过稻田、趟小溪,急得团团转。 阿龙一见,不耐烦,抬棍又要打下去。黑狗呜呜地叫着,表示委屈。 我飞上半空,俯瞰着这片田野。郁郁葱葱,野草与稻苗杂生。 阿龙像个周扒皮,拿棍子将黑狗赶得团团转,口里骂骂咧咧。 突然,一抹黄色,像箭一样刺进我的眼帘。我看到半只鞋帮陷在沼泽里。那是我入敛时,阿红亲手给我穿上的鞋子。我俯下去,像吻着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股苍凉透彻心扉,我一股屁坐沼泽旁,没有泪,干嚎。 阿龙和黑狗走了过来,他们看见了那黄色的鞋子。阿龙将鞋子拨了出来,放在黑狗的鼻子前,让它尽情的嗅。 黑狗打了个喷嚏,抖了抖身上的泥污,来了精神,吠了两声,沿着沼泽的边沿奔了过去。 阿龙连忙拉起我,紧紧的跟了上去。黑狗带着我们翻过了一座山峰,又越过了一片田野,再穿过一片树林,最后在一个山坳里,黑狗狂吠起来。 山坳很平坦,没有高大的树木,两侧的小山包长满野草。一间瓦房隐现在高高的芒草间,像一间荒废了的土地庙。 难道我的躯壳被藏在里面?我和阿龙踩着野草,飘了过去,黑狗在后面紧紧跟上。 瓦房的大门被锁,这难不倒我们,向里一撞,便穿了进去。 昏黄的夕阳只剩一丁点,挂在山坡上,似琵琶半遮脸。那微弱的光线穿过房子破烂的窗户,显现一条长长的光晕。屋子里很昏暗,但灵魂的视觉不受它影响。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空屋,没有家俱没有生活用品,在墙角上,随意的扔着一堆衣服。 我翻了翻那堆衣服,喉咙就开始嘎嘎作响。我看到了入敛时的寿衣,像被遗弃的孩子,孤独无援的沾满尘土。 喉咙里的嘎嘎之声,更加响亮,这是无泪可流的悲伤,它是一股气流,从丹田涌至喉咙将要窒息的感觉。 我的尸体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可现在它不见了,只剩下一堆物证,证实我的确尸骨无存。 我挑起那件寿衣,披在身上,皱巴巴的,像被揉成一团的废纸。黑狗在门外吠着,爪子在门板上划得吱吱作响。阿龙看着我黑乎乎的脸,又恢复了小心翼翼的样子,哈着腰,侍在旁,随时恭候我狂风骤雨般的爆发。 可我喉咙响过后,便是冷静,这是一个成功商人应有的心理素质。再大的怒火也无法找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发泄又有什么用呢,这与他们无关。 我们沮丧地从门后穿了出来,寿衣穿在我身上,像吊在阳台的衣架上,随着风向翻卷,把黑狗吓了一跳。 阿龙竖起棍子,直指黑狗的鼻子。黑狗恐惧地向后倒退,退出数米后,它突然一转身,钻进深深的草丛里,狂奔而去。阿龙欲追,被我拦住,道: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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