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赌鬼

曾楚桥 · 发表于 2014-6-21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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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赌鬼
文、曾楚桥

      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成为一个赌鬼，我写下这个题目时，突然觉得父亲的面目有些模糊，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捉摸不定。这个生于一九三九年的老头，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在他乏善可陈的童年，能够让我们兄弟姐妹添加点笑料的恐怕就是他七岁时到地主家里做小工。

      所谓小工无非是每天到山上放牛再加上倒夜壶之类的工作。父亲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对倒夜壶一节仅点到即止。父亲的模棱两可引起了我们的好奇，我们对放牛容易理解，因为我们天天放牛。当我们逮着夜壶这个问题打破砂锅问到底时，此刻的父亲狡猾一笑说：

      “地主么，总係爱饮茶啦，夜壶嘛，就是夜里饮剩的茶水舍不倒掉，拿个水壶装起来，就是夜壶！”

      我们将信将疑，后来我读书了，终于知道了夜壶里的秘密，在父亲再一次忆苦思甜的演讲中，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谎言。当我义正词严地指出夜壶里装的其实是地主婆夜里屙的尿时，父亲脸上掠过一阵短暂的惊慌失措，然后，他神色诡异地问我从哪里知道的。我于是很骄傲地说是从书里知道的。父亲于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的大手在我的小脸上狠狠地搓揉一番。

      “好，好好，好哇，我崽识字了，识字了！”父亲眉眼花花地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打着响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呢，自然是得意忘形，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我们从未想过父亲寄居地主家里是怎么的一种境况，觉得放牛其实也挺好玩的，虽然没有工钱，但父亲在地主家里每一顿饭都能吃饱。父亲说，那是一个好地主，他们和普通老百姓没有太大的区别，也一样省食俭用，一点也不像电影里那些地主们动不动就打骂长工。即便是对父亲，也从来没有打过。相反，因为他年纪小，有时还特别照顾他。有好吃的，也没有忘记给他一点。

      有个笑料就与吃有关。有一回，地主家里煲淡菜粥，（注：淡菜是一种海味干品。）地主婆把吃剩的粥盛了一碗给父亲。那时父亲年幼，从来没有见过淡菜，他看到一粒粒黑乎乎的像老鼠屎一样的东西混在粥里，以为真是老鼠屎，他皱着眉头用筷子一颗一颗的把它们挑出来，一边挑一边心里暗骂地主婆是个黑心鬼。父亲这一举动被地主婆发现后，地主婆心痛得不得了，她啊哟一声，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很小心的从地上捡起那淡菜，一边捡一边责问父亲说：“傻崽，这是很好食的，又补身子，别浪费了呀。”

      父亲一下子傻了眼，他从地主婆的行动中猜测到这不是什么老鼠屎，而是可以放进肚子里的东西。后来地主婆添油加醋地将此事讲给我祖父知道，我祖父勃然大怒，毫不手软地把父亲绑在龙眼树下，让父亲饿着肚皮好好反思了一夜。这一夜，父亲因此得出了一条人生经验，他教导我们说，在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放进嘴里的东西，暂时先别忙着把它扔了，搁一段时间之后说不定就是能吃的东西了。

      如果说父亲的童年没什么值得称道的，那么青年的父亲就颇值得我们景仰。倘若是在古代，我想，父亲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侠士。他的好抱打不平，早已闻名乡里。说两件事就足以令人信服。

      第一件事还是和吃有关系。老一辈人对饥荒的记忆肯定是深刻的。这种集体性的记忆几乎无人幸免。当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吃光之后，大家便把目光放到了那些平时从来没有人吃过的植物上来。我们那里属于粤西山区，山里盛产一种叶子像芋头一样的植物，我们那里习惯叫它黄狗头。它的根块黄色，除了形状像一只狗头之外，其气味亦相仿，故此得名。队长让人从山里挖回一大堆黄狗头，洗净剥皮，放到集体的大锅里煮熟之后，大家面对这么一大锅腥臭四散的黄狗头谁也不敢吃这第一口，个个都怕中毒。有人提议先找条狗来尝尝。可是谁家都没有狗，唯一的活物是牛，但没人敢拿牛来当试验，一头牛比人命还贵。于是有人就想到了地主。反正都是挨批斗的对象，吃死了，似乎也没人追究。于是队长让人把地主找来，让他试吃。地主已经老掉牙了，他本来死活不肯来，但去的人恐吓他，他如果不来，就只能让他儿子来。老地主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来了。让人想不到的是，老地主才来到锅边，还没有开始吃，只是闻着锅里那腥臭气，便大吐特吐起来了。队长看着老地主呕吐的怂样，转头就让人去找地主的儿子来。老地主听了，一把抱着队长的双腿，拼命哀求，但队长不为所动。父亲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主动站出来承担这试吃的任务。

      后来的事实说明父亲的头脑还是相当活络，他没有马上就去吃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他叫人多抱些柴火来，他坐到锅前，慢条斯理地烧火，一直煮到深夜，锅里的腥气渐渐淡了，而围在锅边的人终于熬不住，纷纷回家睡觉了。据说，谁也没有看到父亲夜里吃过黄狗头，但第二天大家来到锅边时，发现那一大锅黄狗头经过一夜的熬煮，居然不腥了，此时，再也没有谁去刻意提出试吃，大家只是担心锅里的黄狗头够不够吃了。

      此事过后不久，老地主在一天深夜请我父亲到他家，他从神不知鬼不觉的地窖里打了五升大米给父亲，然后又拿出一套钓具相赠，并教会了父亲使用的方法。这套钓具和钓法，据说是地主祖传下来的，当时懂得的人极少。后来父亲凭着这套钓具，每当夜深人静，家家户户安然入睡时，我父亲便在江河里大展拳脚，钓回来的鱼，父亲挑到更远的另一个镇卖掉一部分，余下来卖不掉的，除了接济老地主一家，我们家里几乎天天把鱼当饭吃。没有米，只是在煮鱼时偶尔放点杂粮。这样的一种吃法，只怕很少人尝试过。事实上，胃口再好的人，长期这么吃也会对鱼产生恐惧。这是后话，容另文再叙。

      再说另一件事。这件事其实可算是吃黄狗头的后续。自从我们村里发明了吃黄狗头，于是附近各村劲相仿效，连学校里的教师也跟着大吃特吃。我们村唯一一个留下来的知青名叫毛信。这个人我曾在《请女生猜谜》一文里有过表述。毛信后来到小学里当教师，成为村里第一个臭老狗。此人长得一表人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斯文有礼，平时也不怎么见他骂人。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斯文人，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

      也许是吃多了黄狗头，这一天，毛信在学校的公共厕所里死活拉不出来。他憋红了脸，拼了老命仍然是拉不出来。他十分清楚没有五谷杂粮的肚子早就跟他闹翻了。他放弃了努力，对着厕所的墙壁开始骂娘。骂着骂着，他突然发现墙壁上有人用粉笔写着一句毛主席语录：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毛信一时火起，骂伟大领袖的话竟然也冲口而出：╳╳╳，我╳你妈，╳你奶奶，╳你奶奶的奶奶！

      当时，学校的公共厕所男女仅一墙之隔，且这墙也是隔不到顶的那种，蹲在这边的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另一边粪便落水的叮咚之声。毛信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憋了一肚子火走出来，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女生站在厕所的门口，见到他时，那女生竟然朝他使劲吐了一口唾沬才离开。

      这一下，毛信可是闯了大祸。当天毛信就被五花大绑的捉去公社游了几趟大街，回来之后，毛信被愤怒的群众倒吊到学校大门外的一棵龙眼树下，扬言要吊死这个不知死活的臭老狗，同时还丢下狠话，谁敢放下这个反革命的臭老狗，就以同罪论处。

      老实说，如果不是我父亲冒着犯众怒的危险，在下半夜里偷偷放下奄奄一息的毛信，估计毛信肯定吊不了三天就没命了。我父亲不但把毛信放下来，而且把毛信背回家，偷偷藏到我们家的柴房里。父亲每天卖鱼回来，家里吃鱼喝汤时也给毛信留一海碗。父亲后来对我们说，毛信在我们家藏了一个月，整整肥了十斤！我们问父亲怎敢冒这么大的危险去放下毛信，父亲却说：“你们这些猪脑筋，这样都想不明白，那是黄狗头惹下的祸！”说完之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活着已经够艰难了，还非要把人往死里整……”父亲其实没有读过多少书，他只上过两年学。大的道理他可能不懂，但是眼看着为了屁大的事，就要弄死一个人，他硬是觉得不对劲。事实上，父亲当时和毛信并没有任何交往，像毛信那样自视甚高的人，根本就不屑和父亲交往。

      许多年之后，毛信成了我们那里的中学校长，每年快过春节时，他都亲自给我父亲送上两只大肥鸡，送得多了，有邻居便问毛信怎么每年都是一成不变的送肥鸡，毛校长幽了大家一默：“肥鸡好，食了肥鸡就不怕拉不出屎嘛。”

      改期开放之后，父亲曾干过多种行业。但皆不如意。日子便在不咸不淡，不紧不松中度过。转眼之间，父亲便显得老了。与此同时，我们兄弟姐妹亦已长大成人了，且都长年外出工作，虽然没赚到多少钱，但让父亲觉得来劲的是，他有个儿子居然还成了一个不成器的打工作家。父亲在乡间最出名的一句话是：“我虽然是乡下人，但我是文化人的老豆。睇下（看看），我就有个崽当作家了！”父亲的大言不惭传到了中学校长毛信的耳里，他找上门来，要请我这个作家到学校里作演讲。父亲边抽着水筒烟，边让校长给我打电话。我向来就拙于言谈，让我去学校演讲，我难免胆怯而推辞。父亲拿过电话生气地对我说：“你在外头没说是我的崽！”我习惯了父亲此等话语，也不以为怪。

      2009年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威水”（威风）的一年。这年6月发生的一件事终于让父亲成为乡间名人。其时乡间赌风日盛，私彩到处漫延。父亲原来除了喜抽水烟之外，没有别的不良嗜好。父亲年轻时对赌博尤其深恶痛绝，经常教育我们不要沾上赌博。想不到，父亲却晚节不保，偏偏就成了个赌鬼。

      6月中旬的一天，远在故乡的姐姐给我打了个电话，她第一句就是祝贺我成为“百万富翁”的儿子。我姐姐在某种程度上也遗传了父亲的脾气，她说话的口气和父亲如出一辙。我弄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父亲买私彩赢了八万块。这不谛是一声惊雷。多年来我们兄弟在外谋生，一年难得回老家一趟，除了过年期间能和父亲一聚之外，父亲几乎是一个人在老家带着几个孙子度日。此外我们极少和父亲交流，他老人家平时在干什么，我们兄弟知之甚少。平时我们兄弟只是按时给他寄生活费，日子算不上有多滋润，但也不至于穷困潦倒。此番突然听到父亲赌私彩居然赢了八万块，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父亲这个从来就不沾赌场的人，到底是怎么赢到钱的，这事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决定回家看看。

      我是回家之后才发现父亲的变化。

      我到家时刚好碰上父亲要到镇上赶集。我问他要不要我开摩托车送他，父亲颇为神气地朝我摆摆手，掏出手机，一脸得意地告诉我：“只需一个电话，我保证不到十分钟，就有专车免费来送我啦。”果然不到十分钟，就有辆摩托车开到我家门前，来人是邻村的村民，开口即称父亲为曾道人。我不知道父亲还有如此雅号，见父亲似乎也乐意此等称呼。只见他一步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喝了一声：“出发喽！”那样子仿佛一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对正在赶车的车夫大声吆喝。

      父亲直到傍晚才赶集回来，居然是一辆面包车送回来的，司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后生。后生对父亲更是毕恭毕敬，车子一停，便赶忙跑过车子的另一侧，帮父亲拉开车门。父亲下车后，慷慨地掏出一张“红牛”（一百元的纸币）递给后生。后生急忙按住父亲的手，连声说不可。父亲也不勉强，有点儿理所当然的味道。后生似乎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从车上拿出一叠纸随父亲一道到大厅里坐下来，两人开始研究纸上的内容。不久，屋里陆续有人来，有男有女，有本村的，也有邻村人，但基本上都是留守老人居多。来人只和父亲打招呼，有的人未踏进门便嚷：“曾道人，今晚出龙还是出虎？”也有一进门就报出具体数字的，但父亲概不作答。屋里一时之间人声嘈杂，热闹非凡。此时天色向晚，父亲排开众人，出来吩咐我去做晚饭，我望着屋里的人，有些为难。父亲却说不用管他们，只管我自己和孩子的就行。

      我到厨房忙活时留心听大厅的动静。大厅里仍然人声鼎沸。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围绕着十二生肖争论不休。这个过程，没听到父亲说话。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说：“快7点了，请曾道人讲讲吧。”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走到厨房门口，见父亲咳了声，清了清嗓说：“大家睇下，今晚轸星在北，九龙入宅，其主必旺，龙是首选，但需防狗和蛇，看各人的造化吧。”言毕，有人说出虎的可能性大。父亲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更不置一评。众人再无异议，于是便渐渐散去。我跟父亲说可以吃饭了，但父亲让我和孩子吃，他说他晚上有人请吃饭，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坐上送他回家的面包车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父亲正在吃午饭，住村头的福生叔手提一篮荔枝来到我家，福生叔笑容满面地说：“二哥，你真神！果然不出你所料啊。”父亲排行第二，村里比他小的同辈人都叫父亲二哥。父亲叫福生坐下来一起吃，福生连连摆手。这时父亲才问他昨晚中了多少，福生竖起两个手指头，一迭连声地再次感谢父亲，然后放下荔枝便走。父亲也不多说客气的话，因为他知道福生的钱还没有到手，他要急着到镇上去。我送福生叔出来，问他到底是中了多少，福生又是竖起两个手指，压低声音说：“托你爸的福，整整中了两千！回头叔请你食白斩鸡去。”

      我回家已有两个星期，本来是想好好劝劝父亲别再买私彩了，但父亲天天忙得像个国家总理。父亲在这些彩迷中的威信不言而喻，每时每刻都有人来找他，来找他的人都是彩迷，他们句句不离本行，不是十二生肖就是阴阳五行，个别人甚至在我家研究到深夜，我有时一觉醒来，看到父亲房里的灯还亮着，夏夜寂寂，隐约还能听到他们小声争论的声音。

      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逮了个机会和父亲说话。我没有问他赢了多少钱，我只是深入浅出向他说明私彩的害处以及欺骗性，长此以往，终会输得一塌糊涂，希望他及早收手，别越陷越深。父亲对我的劝说无动于衷，他颇为自负地说：“只要那些书不错，我就输不了。”父亲说的那些书，除了一些风水书，再有就是地下出版的所谓“码经”。我列举了几个因为赌博而倾家荡产的例子，再一次说明赌博的危害，但父亲忽然不说话了，默声不响地回房里拿出厚厚一叠钱来递给我，说这二万块是我的那一份。我没有接。父亲的手一时便僵在那里。

“你嫌少？”父亲望着我问。
“我不需要这些靠赌博赢来的钱。”我说。
“这些钱不是钱？”父亲又问。
“你过去曾教育我们兄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不义之财我不要！”我说。
“那是过去，时代不同了。现在有钱就是老豆（爸爸之意。）没钱就是孙子。再说，我是靠手艺赚来的钱，不算不义之财。”父亲说。
“手艺？你是说你懂得看这些风水书就是一门手艺？”
   父亲笑了笑说：“不错，这就是手艺，和钓鱼一样的手艺。人活一辈子不能没有点手艺，有手艺的人吃香，你这个都不懂吗？”

      我想笑，但终于笑不出来。我突然觉得父亲变得陌生起来。那个正直而好抱打不平的父亲哪里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说父亲。隐约中觉得一些原本以为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正在瓦解。看得出，父亲对目前一呼百应的生活颇为满意。假如不曾出现这些所谓的私彩，那么父亲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会安安份份地在家带孩子，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种点青菜，在鱼塘里养点鱼，每星期到镇上赶集两次，和村里的老人们唠叨唠叨各自出外谋生的孩子，如此而已。是什么在改变了父亲？

      我没有再劝父亲，因为我知道我劝不动他了。我给在深圳的大哥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也没有让大哥来劝父亲，我只是希望能否让母亲回家和父亲一起过日子，或者让父亲到深圳去和我们一起过。但大哥否定了我的提议。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父亲和母亲不和，其关系就是水和油，混不到一块。

      两天之后，我也要去深圳。父亲送我到村口，我几次回头欲言又止，父亲又笑了说：“我知道你想讲唛（什么之意），可人活着总得有个想头吧，我一辈子没干成过唛大事，只有这件事让我活得有想头有滋味。我们村的水原老豆你是知道的，水原做包工头，他们家是有钱了，天天有保姆侍侯着。可是水原老豆却得了老人痴呆症，整天不是拿自己的屎食就是天天叫嚷着放他出去。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水原老豆。”

      我突然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我一时难以介定父亲的行为。我母亲向来迷信，她对鬼神顶礼膜拜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许父亲的赌博行为和母亲的迷信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这年的年底，也就是临近年关，远在故乡的大姐再一次给我打来电话。她说父亲赌私彩不但把赢来的八万块全输了，还欠了人家二万多的赌债。我对此并不感到吃惊，此亦意料中的事情。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主动提出要到深圳过年。我想，父亲可能是想戒赌了。　

      父亲在年关将近时，和孩子们一起到了深圳。再次见到父亲，发现父亲已不复乡间时的神采。父亲对深圳似乎有些抵触，整天灰头土脸，打不起精神来。我们兄弟轮着给他做好吃的，但他却吃得极少。后来我们又带他到小梅沙和世界之窗之类的景点旅游，回来之后，父亲对深圳作出一个这样的评价：深圳既荒凉又远。搞得我们兄弟不明所以。好在不久，父亲在深圳找到了可以买私彩的地方，转眼之间，父亲便变成了另一个人，言谈之间，中气充足，完全又回复到乡间时的神气。

      父亲来深圳之后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父亲在深圳仍然没有改掉他买私彩的习惯。有一次因为庄家少给了他钱，他半夜里还起来找人家要。我问庄家少了多少，他说少了二十块。我说明天再要也不迟，但父亲说，他初来咋到，怕庄家明天不记得了。我说不记得就算了，不就是二十块钱吗。可是父亲说二十块也是钱，我说我给他得了，他说这性质不同，坚持要找人家要钱。我只得陪他摸黑走了一趟。另一件事让我纳闷了半天。有一天，我陪父亲到市场吃早餐，走过人行天桥时，一个断了腿的少年坐在桥上乞讨。父亲见了，便往身上掏钱，结果没发现有零钱，父亲居然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给了那少年。我说：“你挺阔佬的嘛。”父亲却说：“大冷天的，你愿意一大早的来这地方坐？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一百！”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说：“你阔佬了，今天的早餐你请客。”父亲颇为豪气地挥挥手说：“好。没问题。今天我请作家食烧鹅粉去！”

      父亲也许是变了，他变得斤斤计较，变得冥顽不化，甚至变得有点不可理喻。但是有些根植于他灵魂里的东西，我想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作者简介：
曾楚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七十年代生于粤西农村，九四年外出打工，近年在《收获》、《人民文学》、《天涯》、《中国作家》、《芙蓉》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一百二余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观生》。获首届鲲鹏文学报告文学一等奖、深圳“百年小平”征文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届《作品》奖。有小说被译介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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