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弄墨版块交流Q群:38750106,欢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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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取名:油城夜帮。
意思是可以聚会一起喝茶、喝酒、吹水等,也可以谈谈时政、文学,发发感慨。
准备加入,先向帮主问安。 阿傻 发表于 2011-7-18 17: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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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有妞泡的吗?本人最喜欢泡妞:
日长睡起没情思,
闲来上网发花痴。
聊得靓女春心动,
就等晚上天黑时。
这Q群名为油城夜帮,正合我意。
飘飘何所以 发表于 2011-7-18 18:4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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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长睡起没情思,
飘飘何所以
言惊涛骇浪
加了,谢谢阿傻版主
我所喜欢的茂名作家文人作品推介
本帖最后由 阿傻 于 2011-7-19 11:36 编辑一:茂名新锐诗人羽微微作品赏识
绿写给蓝,大于蓝
——羽微微诗歌读后
作者:大地上的羽毛 转自天涯诗会
我是在内心疲惫之极时去读微微诗歌的,在某种程度上,微微的诗歌有安慰和令你 宁静的作用,它不仅写出了自己的内心,而且可以安慰别人,这样的诗歌应该是好诗吧。譬如说这样一首诗
◎约等于蓝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
打几个电话。或者把屋子里的书收拾好
如果外面不是阴天,就站在阳光下
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读她就会想到“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舒缓,慢慢的闲散,这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心事,未经沧桑;未打上尘世的不洁;让我可以原谅这个世界的许多,“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仿佛她在和你娓娓而谈,仿佛她是一个老友,在你的对面。把自己的悲伤掩盖,而不遗余力地安慰对方,“ 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实际上,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但正因为由己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诚挚的爱。 我们读者和作者在互相寻找和安慰,仿佛是共享了一个爱。但这首诗歌,是沉着的,而 且决绝;“ 不可能一开始”,诗人自身主宰事物,主体性从这里开始自由地展 开;而 有些习诗者,往往拘泥于某点,或者说宕开不够,应该从这样的诗篇开始中去寻找开始,一首诗歌的开始奠定了整个诗歌的抒情流向和开合纵深的程度。
◎但
但我竟然不害怕。
我长了腮。但不潜水。
我长了翅膀,但不飞翔
我长了光环,但不祈祷
我长了海。但不肯蓝。
我还在身上长了许多时间,但不快乐
我长了药方。但不痊愈
我长了花瓣,但不柔软,也不盛开
最后我长了死亡。但不害怕。
但我竟然不害怕。
这首诗读后,你有什么印象呢?最鲜明的是“我长了——”和“但不——”之间的转折,她加强了转折后的力量,“我长了——”一些神奇的比喻,这个神奇却 被“不潜水”、“不飞翔”、“不快乐”、“不柔软,也不盛开 ”等否定掉了。否定掉的这些才是生活的实质,才是“我”这个抒情主人公对自身在世界上处境的切身之感,在第三节中“我长了花瓣,但不柔软,也不盛开 ”,我们注意到“也不盛开”是在前面基础上的延宕,是音节的一个散开和诗歌自足的一个收回,微微作为一个较为成熟的诗写者,她是注意到节奏和字词之间的收放的;而且这首诗歌是符合传统诗歌中起陈转合四节的布置的;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更重要的是内容 “最后我长了死亡。但不害怕。/但我竟然不害怕。”平静中更透出触目惊心之感,复沓回环的效果加强了平静的力量,也加强了惊悚 。
◎满脸绯红
如果这个时候你亲我
我希望可以满脸绯红。我希望一个我爱的人亲我
然后满脸绯红。
然后回到他身边
做一个,安静的小妇人
这首诗中,微微用了一个色彩鲜明的题目“满脸绯红”,诗歌就是围绕这样一个激动、憧憬的神态展开的,你会注意到她的天真和对爱的 追求的喜悦,还不仅仅是喜欢,更有诗歌中最后出现的“ 做一个,安静的小妇人 ”,给诗歌,给爱情,给梦想增加了一份安静的力量,和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她的纯洁和美丽给了读者以祝福的勇气。词语的干净和简练、诗句的宕 开和收回,处理得恰到好处。
实际上,在微微的诗歌中,她从来是具体、清晰、准确的表达自我的感情的,而这是多么不易,往往我们在表达自我时是晦涩不清,是纠缠于朦胧的意境或一些摸 不着 边际的意象,进而掩盖自身驾御整首诗歌的能力不够或词所不及的地方。而微微的诗歌是不在乎意境的建构的。她超越传统体现现代意识的地方就在这点上。譬如
◎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要来看我。天啊,来不及了
我来不及年轻。来不及穿花格子的短裙,来不及
眼睛清澈。来不及了。
我甚至来不及坐在草坪上。阳光来不及明媚
我的微笑,来不及淡绿。
而你是蓝色的。在现在
或者去年
一直都是。
“来不及了 ”,一种真实的期盼幸福来临而幸福真的来临后的 细微心态在女性诗人手中充分地体现;而心态靠什么来显现出来呢?当然借助很具体的事物 “ 穿花格子的短裙”、“眼睛清澈”、“坐在草坪上”等等,因此她是现实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虚幻、不切实际。在微微的诗歌中 ,“蓝色”是一个经常出现的颜色,在我看来,“蓝色的”是抒情主人公所爱的对方,一段时间里,微微的诗歌是写给“蓝色”的,但我们未尝不可以把 “蓝色”作为一种纯洁、辽阔、澄静的对象去把握和阅读。在更开阔的层面上。
一般人写 “异乡”会如何写呢?免不了落入一种心态的直接抒情,而微微在写异乡时,却是花了些功力,从一些具体的场景来写,有意地使用了隐喻和意象“她累了便长在一棵树上,湿漉漉的。/仿佛整个雨季/全盛在她的身体。”出奇求新,在异乡作异客的孤独感受跃然纸上。
《给某人》这首诗歌,我第一次读时,是相当惊叹的,惊叹于作者 表达细腻感觉的能力,“你能看到这首诗该多好,请你靠近一点/请你触摸。请你用手慢慢沿着题目,慢慢地/一行一行指着,读下去/ ”“我曾经爱过你。那时的我不知道。 ”/“请你在这里停顿一下,请你/深深地呼吸。想像曾爱过你的这个女子/
穿着绿衣。站在很大的阳光下/突然流泪。”自然而然地,我们要沿着作者的笔墨去呼吸,和她共忧愁共哀乐,竟不住最后你也会突然流泪了,而这样能打动心扉的诗歌无疑是具有优秀诗歌的张力和内蕴的深情厚意了。在微微的诗歌中,有一首 的形式很特别,就是这样的一首
◎猫
勒它脖子的那根绳子是紧的。
A说,松的。
B用手去摸了摸,说松的。
C用手去摸了摸,说松的,不信你用手去摸摸。
我没有去摸。我害怕。
可那根绳子是紧的。我知道的。
后来它死掉了。它死掉了。那根绳子是紧的。
我没有去摸。它死掉了。
但我们读到的还是内心,内心的挫折和内心某种感情的磨灭。在情感的指向上和她的其它诗歌是统一的。
微微是我们可以期待的一位女性诗人,她描摹内心,状物于外,由内心生发外物,由外 物返照内心。音韵节奏、开合自如,长诗结构力强 、气韵丰沛、清晰明丽;“我”在诗歌中反复出现又加强了诗歌情感的穿透和抒情主人公的主体姿态,而正是这一点, 她的个性要消融于传统之中,她的情感要避开在事物之后,真正达到物我交融,浑然一体,而无己,而有大象之声。
微微的诗歌是大于蓝的,在更广阔之中。
2005、6、17、晚
羽微微,女,七十年代末生于广东茂名。2003年12月触网写诗。2004年开始在《作品》、《诗歌月刊》、《中西诗歌》、《诗选刊》、《诗林》等刊物发表诗歌。
诗观:孤独,快乐和自由的歌唱。 文学版越来越有文学味儿了。 石榴村的昼与夜
■黄金明
荒僻乡村,犹如巨木藏匿深山
因为诗人安石榴,广西藤县石榴村深入我心。在石榴村那个黑暗无边(夜色如墨)又光辉无穷(群星涌现)的夜晚,其重要性堪比我的故乡广东化州荷木垌。这两个南方山村,这两个山村赖以命名的象征之物:石榴树和荷木(前者是果树,后者是高大乔木,在春夏间开满大如杯盏的满树花朵),它们之间构成了两组隐秘而多层次的对应。也应和着我跟安石榴长逾十年的交往,尽管我们聚少散多,却内心相通。与其说这是兄弟情谊,毋宁说是诗或精神的胜利,我们像两面斑驳的古老铜镜,从对方身上窥见了自己历尽沧桑又宁静喜悦的内心,总之,那一切相似及差异都显现无遗。
回头来看,石榴村对我的启示意味深长,又异常隐秘。从石榴村归来,我仍然沉湎于它对我的启示、启迪的方式以及当时被震撼的反应。我几乎错过了这次旅行。2011年4月1日,诗人黄礼孩组织的“中国诗人出生地之旅”一行11人从广州分乘两车前往。我之前犹豫不决。我恰巧动了返乡的念头。大约十年前,我被安石榴的组诗《献给石榴村的歌谣》所震撼,很难看到对故乡如此充满热爱和悲怆的诗篇。在更早的某夜,我跟安石榴初次相见于广州著名的城中村猎德(像别的城中村早已不复存在,更多的人正在失去故乡),我们一眼就从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我们聊到天亮。安石榴在十多年后说:“只有那次,我才明白了什么是促膝长谈。”
出于爱恨交加的心理,我没为故乡写过一行诗。2011年3月初,我去电安石榴说,我将为荷木垌写一部书,尽管《少年史》也涉及故乡,但那是为自己写的,故乡像远山和流云一样影影绰绰。这是我惟一一次跟别人聊起我的写作计划。我向来是文本完成乃至发表才愿意提及。我于3月中旬开篇写《荷木垌辞典——十万个沉入岁月和往事的词语》,一连持续5天,在大16开的笔记本上写满60页,约摸五六万字,写作已到中途。我忽然想回乡下看看荷木垌,看看山村、河流、祠堂、学堂、屋舍和谷仓,看看庄稼、蔬果和禽畜,并趁着清明扫墓之机,将村庄周围的丘陵和田垌重走一遍,它们曾无数次出现于我梦中,但我还是选择了石榴村之行。我有一个奇怪的预感,这对安石榴不仅重要,对我也很重要。某个时刻将降临于我,使我的生命出现新的可能性。
尽管我们的家乡同为两广的僻远农村,但石榴村的偏僻、封闭仍然超出我的预料。从藤县出发,要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前面的大半截路程,跟我的家乡毫无二致。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肥沃而荒废的田畴,水源充足,野草繁茂,偶尔能见到几块菜畦。田地后头是高矮不一的丘陵,山上植被不错,但漫山遍野的速生林让我不快。这些破坏生态、耗损土壤的桉树因为见效快而遍布两广山地。路过江面开阔的北流河之后,一条小河跟公路几乎呈平行状,乡村公路也变得狭小弯曲,路是前年底通车的。在河边的竹林绿树间,村庄的青砖白墙历历可见,这跟我的故乡何其相似。道路穿过田野和丘陵,跟小河的流向相反,颇有溯流而上的意味,小河逐渐变小,乃至成了小溪流。两边山势拔地而起,变得崎岖陡峭,颇具大山之气象,这已远非寻常丘陵可比。
在溪水的源头,在大山深处的坳地里,我们一直走到尽头,除了上山,无处可去。一个只有二十多户的小村子,就是石榴村了。道路的终点也是起点。一股洪荒的、初始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天与地刚刚生成,一切都是原始而崭新的,万物尚未来得及命名。假设时光倒溯三十年,那种蛮荒、闭塞的情形更可想见。1972年,李高枝生于此地,他要成为安石榴,犹如生铁锻成钢刃,还得经受岁月与风尘的反复锤炼和淬火。
村口一幢两间的平房,就是石榴三十年前读书的小学(原校已倒塌,此乃在原址上重建),似已废弃多年。我们弃车而徒步。随着暮色愈来愈浓,道路愈加窄小难行,山势益发险峻巍峨。傍晚近七点,我们到了石榴的家。一幢建有天井的三层楼房,坐北向南。一只白色小狗吠了几声,很快又围着我们转,摇头摆尾,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师珣是我们之间对那只狗最感兴趣的,叫它“小白”。后来,师珣还得意地说,问过石榴二嫂了,那狗就叫“小白”。安石榴二哥一家人久候多时,早已备好丰盛的晚宴。师珣一动筷子就嚷着要挟鸡屁股。我们讶异。我们曾有朋友对此物嗜之如命。师珣又说:“要找来给小白吃。”那股柔情蜜意,让不少男诗人妒羡起那只狗来。
落日隐入了大山的背面,暮色愈加浓密。在晚饭之前,诗人莱耳赶在天黑透之前拍照。莱耳的相机拍黑白照片很有质感,她所拍的村舍、田野和农具有一股旷远、幽深而沧桑的味道;而她拍肖像照有美容和美化的功效,让美人锦上添花,让丑男化腐朽为神奇。连权也是颇具造诣的摄影家。世宾老抢过莱耳的相机拍女人的脸。这可以使他近距离盯着女人看而理直气壮。我以为这是对美人的尊重。礼孩感慨地说,你看这群山和溪流,这林莽和田野,太美了,不出诗人才怪呢。安石榴指着屋前的一座山说,山势如站着吃草的骏马,东边是马臀,西边是马头,马脖子一直伸至大山石狗岭的腹地,楼房恰好对准马鞍处。这块宅基地是祖先留下来的。石榴大哥是村里出的惟一一个大学教授。而安石榴是村子乃至藤县当代惟一一个产生全国性影响的诗人。
诗人之诞生,乃万物之造化
一走入村子,我就跟世宾、礼孩探讨一个地域成就一位诗人的土壤、风物、气候、文化等诸多条件,我们一致认为,这偏僻之地要诞生一个诗人何等艰难。石榴少年时到镇上的乡村中学读初中,每趟得步行两三个小时,要到县城去,来回一次得花两天。地理的僻远和封闭,几乎扼杀了生命蜕变的任何可能性,文化土壤的稀薄及贫瘠,使无数颗埋入泥土的种子透不过气来,更何谈萌牙。这让人惊异于一位杰山诗人是如何神奇地诞生的。
安石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横空出世,是对无数个不可能的反抗和推翻,是无数个可能性的相接和堆积。无数个有利于诗人成长的偶然性就像链环一样不断连接起来,构成了一条走出深山老林的道路,既险象横生,又别无出路。只要缺少了任何一环,都不可能有安石榴,而只有李高枝。一个在乡下种田、采松脂终老的农民,顶多学一门木匠或瓦工之类的手艺,像他二哥那样。这也是石榴村开村数百年来一代代男丁的命运。这并无任何轻视他们的意思,安石榴却于不可能的处境中开辟出另一条道路。换言之,任何一个干扰、障碍或变故都随时会将那一缕在黑夜中穿行和游移的火光所窒息。安石榴的出走与成长没有先例可循,他没有榜样,没有同道,甚至没有来自外界的呼唤和启示。石榴村是一个充满神秘和诗意的地方,也是一个含着血泪和屈辱的村庄。在安石榴之前,从没有人将村庄及群山的神秘壮丽以象征及隐喻为核心的现代诗联系起来。安石榴肯定从大自然的教育中,学会了自我教育的本领,并逐步领悟到了生命的秘密,就在于热爱、宽容和自由。但这一切,都必须在走出石榴村之后,石榴村才会以双倍的养分浇灌并壮大他的内心。当他在大山上打转而出路难觅时,我能想象他的焦虑、无力乃至恐惧。
他有幸完成了中学教育,这就是他寒碜的家底。一个小泉眼,足以让他产生了汇入大海的渴望与梦想。但仍难以支撑他变得开阔并到达远方传说的北流河、浔江和西江,那是通向大海的道路。只要汇入了南方著名的大河西江,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大海的门票。在乡村,每一代少年都曾经满怀梦想,而却大多泯灭,犹如高山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像柴薪一样将肉躯变成烈焰,像血书一样触目惊心。4月2日上午,我们爬上高山看杜鹃花,我仿佛听到了花朵从心底发出的嘶哑呼喊。它们在怒吼,在咆哮,撕心裂肺,用尽了平生的气力,将体内所有的鲜血全部凝聚起来,从嘴唇般的花瓣中吐出,只为了发出自由选择的呼喊。我从不否认这些花朵梦想的辉煌和真实,也从不轻侮它们的灿烂和鲜艳,但它们短暂十来天之后纷纷凋零的事实,让我感到了巨大的悲怆和凄恻。这就是乡村少年以鲜血铸就的梦想,却年复一年在白白流淌,而不可能有像样的结果。仿佛梦想就像肥皂泡,那些花朵惟一的意义就在于破碎。在乡间,曾经有多少个才华横溢而志存高远的年轻人在深山独自发光、燃烧而最终在漫漫长夜中耗尽了血肉而无声无息地熄灭?
夜幕将石榴村完全覆盖,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凝神望着四周的群山和树林,我只能看到黑暗,有更多藏匿于黑暗中的事物和生灵无从目睹,但能感觉得到。譬如风吹林梢的簌响,虫鸣、水流、鸟雀归巢的扑翅声,都在提醒我,黑暗之中丰富、博杂而活跃的生命,在以不同的形态去纳入宇宙的轨道并阐释着生命的奥秘。我们很容易就看到了石榴村的“风景”,即使在工业化像双头怪兽那样疯狂地践踏中国山水与故园的今天,石榴村仍然保留了其山野处女般的恬静、贞洁和神秘,也许还有野性和狂暴。
这是一块无人打扰的土地,但也承受着双倍的压抑、封锁和耗损。尽管这里没有什么工厂,溪水尚得以保持洁净,但村中青壮年外出打工而十室九空的现象,揭示了这个山村在走向荒芜。这几乎是南方所有村庄不可挽回的颓败之象。这完全超出了“风景”一词的含义,更不是普通意义的风光(你看看所谓的风景区,还有多少自然的景致),那是种子萌芽的土地、孕育生灵的子宫,也是遮蔽万物的黑幕、粉碎梦想的障碍。孕育生命的奥秘,至今无人能真正确切地揭示。但至少得有梦想和热爱,还难免血泪和心碎。一棵草,一条蛇,一尾鱼,一只狗,一只虫豸,一个小孩,一个泉源,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此时此地,都带着存在的奥秘,也带着造物主的祝福和喜悦。这片土地是万物之母,它孕育了生命的梦想和激情,也承受了梦想的破碎及激情的涣散。它点燃了火光,火光撕裂了黑暗又最终被黑暗吞噬。它是神奇的,慈悲的,但一直未曾有人去言说它的神奇和慈悲。这样的境况持续了千百年,要等一位诗人诞生才会终结。我相信万物有灵,鸟雀、昆虫、野兽乃至风土、水火和星月都曾经歌唱过这片土地。一位诗人的诞生,肯定带着这片土地上万物的祝福,诗人又反过来祝福这片土地。安石榴为石榴村写下的诗篇,俨然是对中国山水、乡村乃至大自然的祝福。他不仅看到了存在,还看到了虚空,也许万物皆是幻象,只有绝对的虚空。
基于我对乡村生存处境的了解,那些出自乡土而经血与火锤炼的人,太坚硬,太锋锐,也太脆弱,太容易愤怒乃至崩溃;但安石榴身上的睿智、宽容和热爱,还有那如块茎深藏于泥土般不动声色的幽默感,一直让我惊异。我想这首先得归功于石榴村的孕育。这不像是一个从苦难中突围而出的人,那样的人习惯于愤怒或控诉,至少也要揭露,而很难产生幽默感。作为一个曾经从地狱返回的人,我就太严肃,太呆板,从未懂得幽默的奥妙。我携带着从地狱取回的礼物,那是苦难堆积的遗产,那么沉重和苦涩。我堆积着翅膀上枝叶般的羽毛,我迷恋重量甚于轻盈的飞翔。而安石榴不是。当别人说这片土地太美不出诗人才怪时,我不以为然。原因很简单,不是别人成了安石榴,而是李高枝。“安石榴”只是一种果树或水果,那是石榴村遍布山野的象征之物,这可以是任何一个石榴村人,事实上,这个名字也概括了一代代志存高远的乡村少年的梦想和命运。尽管,石榴村的每一个生灵、物件和往事仍然在李高枝的脑海或梦境中浮现及翻腾(我太清楚故乡是如何以梦境的方式呼唤诗人的了),从未停止对他的孕育和塑造,但李高枝必须在每一个岔路口迈出正确的一步,稍有不慎,都可能误入歧途,前功尽弃。真正重要的时刻,都只能自己判断,别人无法代劳。
关于地灵人杰的那个说法,要找到佐证是容易的。譬如这片土地上的花草树木、飞瀑流泉、诸种动物、天穹上的星辰,看不见的风摇撼着林梢,都无一不参与对一位诗人的孕育和塑造。照耀着藤县山川的日光与月华,苏轼、黄庭坚和秦观留下的足迹及诗篇,千百年来穿越藤县的诸条大河的波浪和云影,肯定对安石榴起到润物无声的滋养。但是,我想说的是,我更乐于去揭示一位诗人诞生的无法描述的那些东西。最重要的东西总是无法言说的。我想讲述那些无法言明的事物,是如何在无数次偶然和因缘中使一个人在少年时代就学会了养育自己的精神世界并使之不断宽广。这是无法求解的问题,但这不应受到忽视。我必须说出的正是这些无法解释的事物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使李高枝往安石榴一步步走去,并以诗行搭建的小径通向了现实的世界及诗的世界。那是两个迥异的神秘地带,安石榴在这两种神秘的反复浇灌中逐渐长出躯体,形成自己的面目,开始对世界发声。那也是一棵石榴树的生长过程。石榴村首先诞生“李高枝”的躯体,这个躯体再分娩出“安石榴”。他必须脱胎换骨。他是石榴村的孩子,但他必须走出这个村庄。为此,他必须再次出生。
在20世纪80年代,安石榴被重重大山围困,一个人要有多少精神能量,才能支撑他突破封锁走出去?在他的身边,无数火把在黑夜中相继熄灭,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连灰烬也被风吹散。
那个夜晚并不遥远,只有距离
2011年4月1日,那个覆盖了石榴村的夜晚是天启的夜晚。我相信我们11个人(包托不写诗的海明和纯娜),都以自己难以忘却的方式进入了那个夜晚,并使之在自己的生命中刻下印记。即使安石榴自己,也以无法想象的遭遇拥有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夜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看上去貌似平常,但却伴随着鸡鸣、狗吠以及女诗人的呼喊,将会长期停留于眉飞色舞的村民之口。而我得以更好地认识了安石榴和自己,并掌握了开启别人心灵的钥匙。那样的一把钥匙,向来是我所缺乏的,但并非不重要。
晚餐时,大家亢奋地喝掉了四五斤酒,有数人醉翻在地,这多少得归功于海明和余丛活跃的气氛。我照例一滴不喝。很少有事情可以撼动我,即使是此时此刻,也还不够。我很少放纵,是因为我比别人都更疯狂。我管束自己犹如虎奴管束着老虎。我的身体像堤坝约束着内心腾起的巨浪。我难以操控的激情,使我从外观看去被迫变成一个冷漠阴森的牢狱。我很容易失控。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方法,跟自己说并不是每一样事物、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都值得我浪费激情。具体来说,不是每一次饭局都让我端起酒杯。当冷漠的石膏外壳越来越厚重,我几乎忘却了本性。我仍然是一座活火山,只要有适当的契机,就会喷薄而出,那些地壳般的冷漠表情必定粉碎。在饭桌时,那个时刻未露端倪。
大家吃饱了,世宾提出要去“偷菜”。这是一个崇尚行动或以身体去思想的人,他有猛兽般的身躯、无穷的精力和雄辩的嗓音。他先去拉身边的人,我看得出她内心狂野高傲而对该提议不减兴趣。世宾马上换了个对象。这次他成功了。石榴示意他的小侄子拿手电筒带他们去菜地。世宾将摘回的甜麦菜用肉汤滚熟后,受到了大家的赞扬。这让他心花怒放。他兴致更高涨,大声说自己做菜如何了得,要给大家煲粥喝。有人说他会做菜,我就发笑。世宾喝了不少酒,有点头重脚轻。我将他逐出厨房,去帮他烧火。石榴家仍是南方乡村那种常见的砖砌炉膛,有三个灶眼,第一个烧大铁锅,后头两个放锑煲。我用弯月形的柴刀将木柴劈开,变细,削薄,塞入炉膛。柴片发出的火光明亮,气味馥郁,铁锅里的粥很快就吱吱作响。我蹲在地上,劈着木柴,想起了在荷木垌村用柴火做饭的情景,被火光的温暖和牧歌般的思绪所包裹。我想平时活得太沉重是否有必要?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让人反感。但为什么我不能更放松和快乐?临近中年,我的激情被大大驯服和耗损了。我能伤害谁呢?连自己都无法触动了。过分的沉寂和缄默,已走向了生命的反面。在炉火前,我的情感像火触碰的腊,逐渐变得柔软。
粥煲好了,席中杯盘狼藉,有人散去,有人仍在豪饮,两桌又凑成一桌。我坚持坐在那儿,静静地看大家饮酒,喝粥。诗人吕布布问我为什么不喝酒呢?我说,一喝白酒就发烧,拖大家后腿就不好了。之后,我们讨论了几句关于诗的问题。夜渐深,大家都疲态渐露。有人想睡觉了。我一直坚持不走,就是等着下来聊天。几个男诗人都有此意。我以为下来的学术探讨、诗朗诵将是石榴村之夜最美妙的时刻。我还打算在灿烂星空下打一套拳。那是去年我在北京读书时跟学兄权宏学的。
石榴村之夜的转折点发生了。一个女人喝多了,慷慨悲歌。另一个女人受到感染,壮怀激烈。她们要去田野走走。门外漆黑如墨,山野阒静,安石榴赶紧找了个手电筒跟上,我可能是全场滴酒不沾的人,也匆忙跟着。我们走出村巷,一路上牛粪遍地,我说,可别让两株鲜花插在牛粪上啊。众人大笑。在村尾通向大山的山道上,我们坐下来,感觉到了草的柔软和泥石的坚硬,晚风吹拂着草木及溪水的气息。两女人逐渐平静下来。彼时山风吹动,夜露湿润,冷意侵肌,四周一片漆黑,连天空也是无尽而广阔的黑暗。隔了一会,我抬起头来,才发现天上群星璀璨,如大珠,如钻石,它们穿越漫长时空将光辉洒落石榴村。星光的闪烁仿佛应和着虫鸣。很快,世宾和礼孩也赶到了。他们太及时了。山道上太过黑暗,让我略感不安。尤其是安石榴说到,大山有灵,他幼时目睹过不少灵异之事乃至鬼怪时,连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安石榴的声调像父亲般慈爱和柔和,他说起他的童年和少年,说起他的艰难和绝望,甚至说起了他的自卑。这让我震动。他说:“1993年,我还在山上放牛,觉得通向世界的道路全被堵住了。”他不爱谈论苦难,别人提起苦难,他有时发笑。他关于我《少年史》的书评有句云:“它呈现的是一次精神吐纳的仪式,如同一位长期的负重者从肩膀上认清了内心的重量。”他多次得意地说,诗人吴震寰对此佩服极了,认为这是关于《少年史》的最佳阐释,旁人无法超越。他说,别人不可能比我更能读懂《少年史》,你所经历的一切,我大多也经历过。他说了很多。为了节省电源,我将手电筒关了。安石榴披露了很多尘封多年的旧事,我相信这都是他平时不愿提及的,以后也不会轻易泄露。他说:“那些地方并不遥远,只有距离。”他又说:“尽管我在这里不尽人意,但我仍然热爱这片土地。”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尽人意”,里面包含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思想事件及成长的惨烈代价,我是很清楚的。即使是我这样以热爱和悲悯自诩的人,对故乡的山水及人事也是爱恨交加的,很难做到对每一样东西完全宽恕。
在石榴村的那个夜晚,我借助了石榴村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闪亮的星辰,看到了安石榴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潜涌的内心世界。这也许就是一个诗人诞生的秘密,但我无法将这个秘密形诸笔端,也无法口头表达。我同时看清了自己。一些愤世嫉俗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散发出来,被夜风带走。我更平静,也更活跃。那一刻,我充满了爱。我暂时忘却了人类的狂妄、愚蠢和贪婪。在平时,我必须很好地控制内心的火焰,才不至于将自己灼伤。礼孩、世宾和那两个女人也被安石榴的讲述所打动。那一刻,安石榴是一个智者,他像在跟我们交谈,也像在跟石榴村的生灵和死者交谈,他甚至在跟石头、流水和星空交谈。他看上去像在独白。显然,他有好久没好好地跟自己交谈了。我被感动了。我见过太多的虚情假意,我很少被打动。但那个夜晚,我被诗人强大的精神之光所照亮。也许,这就是人之为人的东西。每一个人被触动的地方及时刻各不相同,但都体会到了无法忘记的经验。在漆黑之夜里,有人抱怨说平时太孤独了。我反问,不孤独写诗干什么?不能享受孤独谈什么写作?莱耳叫好。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都缄默下来,身影跟夜色融为一体,而内心的澄澈也跟夜晚的寂静相渗透。
之前,众人在黑暗中不停走动,他们五个人都喝多了,我没喝酒,但也有一股奇异的醉意。我不断地将众人从陡峭的山路边缘拉回来,我担心他们坠入溪涧中。第二天返程时,我想起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藤县吃晚饭,电视上的画面是贵港的一头大水牛坠落山崖间的水潭里,一帮人在艰难地营救。我低声对旁边的同伴说:昨晚我最担心的就是世宾坠落山涧,那可不是我跟安石榴能将这个庞然大物弄上来的。
后来,我跟同伴作短暂交流时说:“没有什么不是重要的,你说石狗岭上的一粒沙子不重要吗?”翌晨登山,我在路边的一丛灌木上发现了一只黄玉般的甲虫,我想指给前面的两个人看,但还是作罢。我不懂得跟人搭讪。攀登石狗岭的那两三个小时,是一次愉快的旅程。纯娜穿的长统靴老打滑,但她仍然坚持攀越了最后那数百米陡峭难行、草木掩映的羊肠小道。她携带的一大壶水让多人解除渴意。我们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杜鹃花以及挖杜鹃花去培植的山民。山顶上有几堆巨石,巍峨突兀,险峻雄奇,当我留连在旁边杂树乱草间的几堵墙亘遗迹之际,石榴和世宾已登上石顶,双手斜举作飞翔状。我爬了上去。我二十年没有如此大胆的冒险之举了。但那一刻,我无法抑制这个冲动。石榴的小侄子也爬了上去。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数年前我去北京宋庄看安石榴时跟他见过。余丛跟他说:“你看你叔,你爬上去他不但不说,反倒爬得比你还快。”
在石榴村之夜,连权跟我交流时谦逊而低调,这跟他猛虎般的外貌相映成趣。他曾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也曾到云南乡村支教,数年前才出于对精神自由的追寻而从商海返回。如今居家读书、写作和做摄影。我们这些写诗的人,都是同类。他跟我说常感迷惘。我说:“结果不要去管它,重要的是过程。人的处境终究是荒诞的,譬如人一出生就会死,人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世界说到底是虚空。因此,不要看重什么结果。因为那只是一个终点。不要跟我谈任何形式的成功或胜利,即使在失败之中,生命也自有其意义。”连权点头称是,略感安慰。
这次跟诗人余丛交流得不多,但我们在买书的态度上很一致,只要有价值,就先买了再说,反正有钱就买,没钱拉倒。在石榴村之夜,他只睡到凌晨三点,就披衣而起,独自坐在阳台上等待天亮。他聆听着黑夜中丰富而细微的响动,虫鸣、吹树叶和溪水流动的声音,之后是鸡鸣和狗吠,天色逐渐由黑转白,铺天盖地的阳光终于像暴雨倾泻如注。他说:“我看到了天幕。”我相信这样的体验,完全融入了他的身心,让他永生难忘。石榴村以某种无法言述的方式跟每个有心人都达成交流。
反抗庸常与控制,乃自由选择之必须
我们登山完毕,傍晚返回藤县,安石榴受到了故乡文化界的盛大欢迎。如此受到故乡的公开认同,这于他是第一次。在下来的旅程,我向不在场的人重述了安石榴那两句话,听者无不动容。世宾在跟藤县文学界的交流会上,认为“并不遥远,只有距离”就是诗句,并从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乃至人的精神内部诸个角度诠释了里头蕴含的诗意。安石榴笑着对我说,你是我最理想的广告发布平台,我的话经过你的嘴就成了诗句。在石榴村和藤县,我惊奇地发现了藤县话跟化州话惊人的相似,词汇、腔调、表达都很接近,我跟当地人用土白话没有交流的障碍。在欢迎石榴的交流会上,世宾和礼孩都作了精彩的发言。
我发言时说:“我回到石榴村,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村庄。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安石榴。这个想法当然是很荒唐的,但却很真实。藤县乡亲对安石榴的欢迎,这跟安石榴对藤县的热爱和贡献是相称的。我作为安石榴的朋友,也感觉到了这个荣耀。……”
之后,我反复述说了故乡的山川草木和人文气息以何等的慈爱、韧劲和耐心孕育了一位诗人的成长,而诗人的诞生又使万物有灵得到确证尤其是人证。结尾时我简单地谈及了写作的基本态度及方法,但一看到场的没几个年轻人,就不多说了。我说了约十五分钟,略显亢长。由于我谈论的是诗,以及一个地域对诗人诞生的无法讲清楚的东西,我被迫使用了诗的语言,跳跃的,概括的,神出鬼没的,以暗示、隐喻、模糊的方式试图更精确地揭示那个不可言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因此有断续、破碎及晦涩之感,这让人难以听懂。但除非以诗的语言去描述诗及诗人,否则无法触及实质性的问题。只要有一个人感兴趣,我就没有白说。另外,我以这样的语言去赞扬安石榴,也不突兀却有力量。我试图摧毁人们头脑某些固有经验而让其直接面对事物。我可能在某个同伴那儿做到了。我还谈到,我只信仰艺术。我在对诗学的求索中,领悟了爱就是祈祷,宽容就是力量。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通过写作,我发生了忧郁的根源,也发现了爱的源泉。生活归根到底是荒诞的,这种荒诞无处不在,这就是我们的共同处境。但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出路,生命的价值正在于对抗荒诞战胜虚无,在不可能的处境中寻求可能的自由。写作是次要的,但写作也是自我教育的途径,我可以通过写作来达到人的完善乃至自我完成,通过追求写作来实现人的自由。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应扪心自问:他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想要什么?他不想要什么?关键在于抉择,一个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会向他走去并最终完成。散会后,有个人说我讲得好,这让我高兴。其实我向来惮于发言。
与其说安石榴在石榴村的出走,是对故乡的背叛,毋宁说是他对故乡的丰富和建设。事实上,他从未离开故乡。他只是将故乡背负于路途中。而大多数人的故乡正在沦陷,哪怕是偏远如石榴村。当公路终于修到了村口,故乡已行将消失和荒废。这也是当下中国大多数村庄的命运,仿佛除了城市,人们已无处栖身。事实上,那些进城的乡下人,即使像成名多年的诗人安石榴,亦无法拥有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以赛亚•伯林说,人最重要的就是自由选择的可能性。但一个出生于乡村的人,注定了其必须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并终老于斯。土地是他的双脚,也是他的镣铐;是他的乐园也是他的牢狱。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除非长出梦想的翅膀。这就是人生之荒诞及虚空。任何一种另外的选择,都是对一种固定的、僵化的、铁桶般的现实之反抗。
在藤县的夜晚,交流会散场后返宾馆的路上,我跟两个同伴有过短暂的交流。我说感情是无济于事的,诗是经验。必须将日常经验玄学化,才有可能触摸到荒诞现实中的诗意。我概括和简单化地传递了里尔克和布罗茨基的诗学。我一度沉湎于大自然和怀疑论。我谈及人无时不刻存在的困境以及出路,涉及了信仰和自由。我宣称自己是一个有神论者,但不信任何宗教。世界是神秘的,不可解释的,甚至无法揣测,我对那些说得头头是道的人深表怀疑,不信任对一切都言之凿凿、真理在握的人。某些体系貌似无懈可击,其实只是建筑在沙上的城堡。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不过是盲人摸象,显得狂妄和可笑。最值得信赖的是苏格拉底,他承认自己无知而所知最多。这才是诚实之道。很多被人们深信不疑的教条、理论和体系,只是一种假设、幻象和诡辩。但居然被视为理所当然而长盛不衰。可见,真正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人不多。千百年来,统治者实行精神禁锢的愚人政策取得了累累硕果但也不断地自食其果。如果民众没有头脑,这个国家的根基也是脆弱的。
我将信仰分为宗教和非宗教两大类。我信仰后者,譬如艺术。艺术家的惟一道德就是创造艺术。有人像买房子一样,必须依赖中介(譬如形形色色的教会、僧侣或导师)才能信仰,自以为找到向导,就一劳永逸了;但头脑清醒、内心强大的人,却独自面对上帝,宁愿单独地、长期地追寻,譬如里尔克和薇依。由此,我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精神自由,但自由的学说也五花八门,甚至以自由的名义杀人。我倾向于认同以赛亚•伯林的“否定”或“消极”的自由,伯林强调自由的可贵,但首先倡导宽容和多元论,否则自由不可能实现。这跟穆勒的学说及美国《人权宣言》中“人只有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一脉相承。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面向二十一世纪的小说》中认同以赛亚•伯林的观点:“自由即个人选择的神圣权利和既无外来压力、亦无附加条件,完全尊重个人的聪敏与智慧。这就是几个世纪后以赛亚•伯林所说的‘否定的自由’,即不受干扰的和非强制性的思想、言论和行为。寓居于这种自由思想的灵魂具有怀疑权威和否定一切滥权的深刻性。”安石榴跟我说,有的人将精神力量变成一支矛,则我们则铸成一面盾。我喜欢以否定竞争及暴力的方式去肯定和捍卫生命的自由和意义。
我简要地比较了萨特和加缪的自由论,前者主张打倒奴隶主并将其变成奴隶,而让奴隶翻身解放当家作主;后者主张取消一切奴隶存在的可能,暴力不足取。这也是两人反目的根源。由此,我谈及萨义德式知识分子及现代公民社会建设的必要性,一旦触及现实,我一脸悲观。我说,这些话题略显沉重,你们不感兴趣的,到此为止吧。对方倒是对我的言说表示出极大的宽容和尊重,这让我惊异。
我是自由主义的信仰者吗?而我是一个诗人,不应该也不可能被什么主义所捆缚。我承认我被自由所诱惑,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我追求艺术也是因为艺术永无止境,这种不可能中的可能让我迷恋。种树木的人,不要仅仅盯着果实,重要的是种植及树木生长的过程。我来自乡村,背景是农民。这是我的不幸,但我的不幸不是孤立的。十多年前,我发明了一个“农民定理”:农民意识操纵着一切,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一看有没有用,实用主义是惟一的法则。用它来分析中国的问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在中国,谁不是农民呢,种地的农民,进城的农民,写诗的农民,经商的农民,当官的农民,鼓捣哲学的农民……但意识深处一直被农民巨无霸所主宰。与其说今日中国有农民企业家或乡土诗人,不如说是农民政治家和农民哲学家。在今天,生活在乡村的农民仍然可悯复可悲,他们是轮胎下的路面与尘埃。我作为农民巨人的一小部分,必须承担农民的耻辱,同时也是农民意识的反对。与其说这是我的背景,毋宁说这就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背景与现实。
我谈及了早年的工作经历,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教书,但我对那种没有可能性的生活厌倦不已,这跟我在荷木垌种田有何两样?那种日复一日却没有任何新意的劳作,更像是一场刑罚,西绪福斯推巨石上山或吴刚砍伐桂树式的苦役,就是这种荒诞生活的概括。在那个秋日的午后,我看到一个刚办完退休手续的教工愁眉苦脸地从校门走出,就将是我三十年后的模样。我必须反抗这种生活,正如我跟安石榴对乡村庸常生活的共同反抗。我的这个说法,引起了同伴的共鸣。后来,我慢慢懂得了所谓成功学的荒谬,我终究是一个失败者并乐于享受失败,并从中磨亮生命的锋刃。正如我的写作,我只关心艺术本身而无视其荣辱。不计成败得失。不计后果。我甚至不计较是否能达到预料中的艺术境界,只专注于写作本身并享受这个过程。我认为可能性蕴藏于生活的未知或不可知当中。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工作不值得去做,而某种危险的、未知的世界却在吸引我迈出脚步。我愿意自己的写作以实验的方式,涉入未知与神秘之境。我在写作上避开安全、可靠的道路。我在生活上倒是步步后退,我所依赖的人与事物越来越少,我深居简出,反而触及了更深刻而看不见的源头。这得益于叔本华的教导。我以后退、消减、否定的方式捍卫了最大的神秘。那既是大自然或宇宙的神秘,也是内心浩瀚如汪洋的精神世界。这是使生命活跃如火焰的方法,元气由此而充沛,不轻易耗损。
在对平庸生活和精神控制的反抗及对未知世界的追寻中,我们车上的人,都是可以聊天的人。我们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但在石榴村的某个时刻,我们内心相通。有人说是共鸣,我说是碰撞。我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不断地朝别人掷出,当对方心里也有相似的这样一块石头,必然迸溅出火花。说法不同而已,我们都清楚这是同样的东西。事实上,这也是对交流所能作出的最高评价。我喜欢以自己的偏见去刷新每一个词语上堆积的垢渍,以使其发出本来的光泽。
多年以来,我太清楚交流的艰难而从不期待,一旦出现交流的可能,却从不保留。要懂得一个人是很困难的。譬如安石榴,我以为懂得他,但这次石榴村之行,我又看到了他另外的侧面。我总是直面悲怆的现实,从不回避,而安石榴却以戏谑的方式,将世界像翻布袋那样轻巧地反转过来,以尖锐凛冽的幽默感将苦难完全颠覆而解构得无影无踪,仿佛那些沉重如山的艰难只是气球,甚至从不存在。但这次,我窥见了他内心沉重如巨石的伤感和忧郁,只是他一次次地将那些石头搬运出身体外面,并将其铺设成了走出石榴村的道路。去年三四月间,我在北京鲁院读书时,也遇到这样的几个人。通常是人海茫茫而你想找个人说话却找不到。我只好沉默。
没有比发现生命新的可能更重要的时刻,最高兴的也许不是安石榴,至少我也有自己的收获。“出生地之旅”的队员是:安石榴、黄礼孩、世宾、余丛、陈海明、王连权、黄金明、莱耳、吕布布、陈纯娜、梁师珣。陈海明和王连权兼任司机,颇为辛苦。兹录于此,以作纪念。
2011年4月5日于黄埔
黄金明,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大量诗、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等刊物并入选《中国诗典(1978—2008)》、《<星星诗刊>50年诗选》、《<中国新诗年鉴>十年精选》、《现代诗经》、《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卷》、《60年中国青春诗歌经典》及各种年度选本等100多种。2003年参加第二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2008年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2010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13届作家高研班。著有长篇散文《少年史》(上海三联书店)等多种。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在《花城》、《作品》、《大家》、《钟山》、《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20余种杂志发表小说30多篇,逾60万字。曾获得广东省首届“香市杯”青年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沙田”诗歌奖、第二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第八届“作品奖”、第16届中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