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诗联中隐含着的悲喜人生
“风流才子”唐伯虎不知被荧屏演绎过多少回了。较早出现的是由长城电影制片有限公司于1964年出品的电影《三笑》。唐伯虎在苏州一寺院内邂逅华太师府上的婢女秋香，惊为天人。唐伯虎尾随不舍，如痴似狂，秋香三笑留情。为了取悦秋香，唐伯虎改名康宣，伪装成穷人，混入太师府当书童，最后抱得美人归。此剧后来又更名为《唐伯虎点秋香》，1993年由周星驰主演，是香港喜剧电影的滥觞。就一般观众而言，对唐伯虎的了解仅限于荧屏的“风流才子”形象。对于诗书画爱好者来说，可能要全面得多。以诗书画而论，唐伯虎确是明代大家：其诗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其画又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其书法虽不及绘画、诗文出名，但天分也极高。而以“风流”谓之，则实属野史轶文的误传。真实的唐伯虎虽然疏狂佻达，却没有这样风流倜傥，追艳逐芳，反而是命运多舛，抑郁落拓，狂放不羁。
明代杨仪在《明良记》中说：“唐解元寅既废弃，诗云：‘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他的这一句诗联后来演变成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而被收入《增广贤文》作为警世名言。
我们就从他的“一失足”和“千古恨”说起。
唐伯虎生于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庚寅年寅月寅日寅时，故取名为寅，字伯虎，后来更字子畏，死于嘉靖二年（1524）。出身商人家庭，自幼聪明伶俐，“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明史志传》），也许是童年家境殷实，所以才整天与张灵一起吃喝玩乐。“诸人或笑之，慨然曰：闭户经年，取解首如反掌耳！”（王鸿绪《明史苔》）真是公子哥儿一个。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二十多岁家中连遭不幸，父母、妻子（原配徐氏）、妹妹相继去世，家境衰落，“家贫，不问产业”。他在《上吴天官书》中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寅夙遭哀闵，室无强亲”“烟爨（cuàn，烧火做饭）就微，颠仆相继”。又在《答文征明书》中描述自己的遭遇和境况：“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没。丧车屡驾，黄口嗷嗷。加仆之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无，付之谈笑。”
这朵温室的娇花，突遭变故，身心俱颓。幸有好友祝枝山、文征明待他“以英雄相期”，“殷勤教督，罄竭怀素”，才让他“援枯就生，起骨加肉，猥以微名。”因“好古文辞，尤工四六，藻思丽逸，翩翩有奇气”（《唐伯虎全集序其二》袁裘序），29岁参加应天府会试，其文在公卿间“颇为延誉”，得中第一名“解元”，“擅名一时”。30岁时，正当他踌躇满志赴京会试，不料却遭遇了人生又一次滑铁卢。在礼部会试完毕，大家都猜测他必夺状元，他也颇为自负，岂料乐极生悲！由于他交友不慎，卷入了一场考场舞弊案，致使自己前功尽弃，声名狼籍。
江阴富家子弟徐经，与唐伯虎一同进京会试。他对唐伯虎十分仰慕，于是一路邀请唐伯虎同车同船，好酒好菜招待，还特地为唐伯虎派了几个伺从跟班，“驰骋于都市中，都人瞩目者已众”，显得十分招摇。不仅如此，徐经还使大价钱卖通主考官程敏政的仆人，仆人窥得试题告知徐经。徐经找到唐伯虎，写出题目，乞求唐伯虎给他代草文字（这事儿有没有还不一定）。唐伯虎便欣然命笔，算是给朋友写了一篇下水作文吧。虽然他明知这是泄露的考题，但却没有城府，把这事说与了“莫逆之交”都君穆。未揭榜前，都君穆到马侍郎寓所饮酒，与给事中（官名）华昶相会。这时，有官员见马侍郎，谈论考试的事情，都君穆从隔壁听到唐伯虎中了状元，于是心生嫉妒，便把唐与徐之事全盘告诉华昶，一日之内传遍都城。华昶于是上朝弹劾程敏政，致使程敏政与唐伯虎、徐经一并入狱，拷问无状。徐经认罪，唐伯虎不再申辩。最后程敏政被免，唐伯虎、徐经黜去功名，谪为浙江小吏。唐伯虎认为这是耻辱，辞而不就。仕途从此夭折。此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也。
到底“恨”有多深？唐伯虎认为自己当初“冒东南文士之上”“荐绅交游，举手相庆……岐舌而赞，并口而称”，何其快意，不想“高墙之下，遂为祸的，从容晏笑，已在虎口”，“谗舌万丈，飞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遭致“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集”之祸，“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与文征明书》），真是身败名裂，痛悔无状！
“失足”后的唐伯虎，“眉目改观，愧色满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纳，童仆据案，夫妻反目”（唐伯虎回来受到继室沈氏责骂，终致感情破裂，沈氏被逐）；生活上更是“甑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西风呜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寄口浮屠，日愿一餐，盖不谋其夕也。”
在唐伯虎看来，这场科场舞弊案，是“遭青蝇之口而蒙白璧之瑕”，才“为人所弃”，“虽有颜冉之行，终无以取信于人”。所谓“青蝇”者，当是自己曾经视为“莫逆”的都君穆了。他是本次案件的最大受益者。这年凡考试名次在前的，统统“褫（chǐ，剥夺）名”，而都君穆名次靠后，反而得中。自此，唐伯虎与都君穆“终恨恨誓不相见”！这事过了许多年，有朋友想化解二人的怨结，于是在朋友楼上置酒邀唐伯虎共饮，待到唐伯虎酒酣，才告诉唐伯虎说，都君穆到了。唐伯虎听了，脸色大变。都君穆急忙跑上楼来相见，唐伯虎瞥见，跳窗而下，迅及回家。朋友担心他跳窗受伤，前去探望，他却在屋内大喊：“贼子欲相逼耶？”于是二人终身不再相见。
为了排解心中怨忿，唐伯虎放浪远游，到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东南，浮洞庭、彭蠡”，回来后更是“穷研造化，寻究律历”“求扬马、元虚、邵氏声音之理，旁及风鸟、五遁、太乙”“出入天人间”。回乡后筑室桃花坞，与客畅饮其中。无意功名，只在酒中寻得慰藉。有《桃花庵歌》可见其当时心境：“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下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着田。”
科场受辱，这伤痛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解得了的，他在《自笑》诗中又在抚慰自己的伤疤：“兀兀腾腾自笑痴，科名如鬓发如丝。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深笔一枝。陌上花开寻旧迹，被中酒醒炼新词；无边意思悠长处，欲老光阴未老时。”
本以为唐伯虎就此会一蹶不振，自甘沉沦下去了。不想有一日，他从酒中醒来，慨叹道：“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何乃效楚囚？”于是在屋内刻了一枚图章“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命运嘲弄了他，他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嘲弄命运，抑或是世人，于是言行更加放诞。
没想到命运又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宁王朱宸濠四处招募贤才，他用重金骋下“风流才子”，并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处之别馆”，以便随时“请教”。唐伯虎察觉宁王有异志，但又不敢拒绝，于是佯狂使酒，喝得酩酊大醉，口吐秽物，丑态百出，有时还赤身裸体斥责下人，让宁王无法忍受，感叹道：“谁说唐生贤？不过狂生妄人耳！”遂放归。他曾作一首《上宁王》诗：“信口吟成四韵诗，自家计较说和谁？白头也好簪花朵，明月难将照酒巵。得一日闲无量福，做千年调笑人痴；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诗中嘲笑宁王“白头好簪花”，在做“千年调”，但又暗示他“明月难将照酒巵”，而今宁王“是非满目”，“我”“如何不知”呢？两年后宁王谋反，事败被诛。唐伯虎因提前离开而没有卷入陷阱。前次科场“失足”，差点丢了小命，此次要不是他多长一个心眼，恐怕真的就玩完了。幸亏唐伯虎有先见之明，巧里藏拙，才幸免于难。
受此大悲大喜的命运嘲弄，唐伯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寄情于书画，醉心于诗文，以卖画，替人作赋，写墓志，唱和应景换得果腹之资，赊酒买醉，打发时光。从此，大明朝失去了一个科场宠儿，却成就是一个书画巨匠和诗文奇才。正如他的《伯虎自赞》诗中所说：“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我。我不认识你，你却认得我，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有我。”诙谐之中，透露出他的人生自信。百年千年后，果真让世人知道了大明的“风流才子”。
失足虽成恨，回头可变金。幸与不幸，让时间去验证吧。
2014年7月23日
历史原来是这样 一代才子的人生原来是这样的。 你们这几位新来的搬书砖的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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