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遗作

曾楚桥

大师的遗作

文、曾楚桥

大师把绝食的日期定下来之后，就将所有的俗务交给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瞎子炳。瞎子炳的真名叫宋子炳，其实他并不是瞎子，只是两只眼睛因为长期朝天上看，导致他的双眼蒙上一层白膜。师兄弟们私底下都叫他瞎子炳。瞎子炳接过大师递给他代表权力的拐杖时，他那双反白的眼睛突然放出奇异的光彩，瞎子炳沉吟半刻，把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两下，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师妹小兰扶他进房休息。他的话音刚落，便引来众同门愤怒的目光。只见瞎子炳仰着头，双眼朝天，异常虚弱的地说：“大师兄，我的腿，我，的腿不，不，不行了。”大师兄刘开南疑惑地走上前来，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瞎子炳的左腿，突然发现瞎子炳的腿已经严重萎缩，捏起来像条麻骨一样瘦小。大师兄刘开南恶作剧般又用力捏了捏瞎子炳的右腿，说：

“这是啥时候的事？”

瞎子炳忍着被捏的剧痛第一次正眼看着大师兄说：“就在刚才，师父把拐杖给我的时候。”

“师父真是料事如神啊，知道你需要拐杖了。”大师兄感叹说，“小兰，你还是帮一把你的炳哥哥吧。”小兰喜滋滋地一路小跑的姿势让五师兄心里颇不是滋味。虽然他们两人的恋人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五师兄从此知道，帅是靠不住的，要有拐杖才是硬道理。从此，小兰就成了瞎子炳的第二条拐杖。

大师对外宣布绝食的当天早上，瞎子炳叫五师兄买回来一个小型篮球架，众人对瞎子炳此举深表不解。瞎子炳不作任何解释，仍然双眼朝天，保持着他一向的惯常姿态。他面无表情地又叫大师兄刘开南去派出所借两副手铐回来。刘开南有个表弟在风流底派出所当所长，大师兄出马，两副手铐自然手到拿来。备齐了这些东西，瞎子炳自己则回房里拿出两条绳子来，对一众同门说：“请师父。”

下午两点多钟，众媒体蜂涌而至。大师在客厅里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来迎接众媒体的长枪短炮。只见大师的双手被手铐铐在篮球圈上，两条腿分别被两根绳子绑住拉向两边，把大师扯成一个大写的人字形。大师此刻光着上身，一条红色的三角内裤，把大师腰上的肉绷得紧紧的。从胸口一直往肚皮下去的一缕黑毛让人浮想连翩。

这个名为“死亡之旅”的行为艺术最初的灵感来自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大师将它稍加修改，用篮球架取代了十字架，把耶稣变成了大师本人。大师对这个修改颇为得意，唯一稍为不满的是，瞎子炳让大家把自己双腿绑起来扯向两边时，由于事先没有交待，结果绳子扯得太紧，令大师有一种五马分尸的感觉。在呲牙咧嘴的那一刻，大师恨不得马上把瞎子炳的嘴给撕了。但短暂的痛苦之后，大师释然了，体验死亡就是要体验死亡前的痛苦嘛。

此刻大师微闭着眼，体验着闪光灯的光束打在皮肤上那种极细微的焦灼感，那种感觉就像情人的吻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给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人群中有人忽然惊呼起来：“耶稣！”大师微睁开双眼，见角落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用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指向自己。大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微微颔首。记者们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大师的真正用意，大师对国家的体育事业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媒体见面会很快就结束了。众师兄弟把大师放下来，有电视台的记者要求采访当事人，镜头已经对准了大师，麦克风也放到了大师的跟前，大师正准备说几句关于死亡的最初体验，但是，瞎子炳却把记者们拦住了。他指挥小兰和众师兄弟把大师移到房里。大师对此颇为不满，但他随即就明白了瞎子炳的用意，大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瞎子炳，只见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切，颇有大师的风度，大师不由得为自己挑选了这么一个优秀的接班人而暗自高兴不已。

无法采访到大师，记者们只好采访瞎子炳。瞎子炳想坐到沙发上，从容地接受访问，忽然身子一矮，趴到了地上来，没有了小兰的扶持，瞎子炳只能像狗一样爬到沙发上来。有记者对他这一行为颇感兴趣，拿着相机一阵狂拍之后，问他这行为表达了什么意思，瞎子炳一脸沮丧地说了一句令记者们捉摸不透的话：“人和狗的唯一区别就是人有拐杖，而狗没有，所以当人失去了拐杖之后，就和一条狗没有什么分别了。”记者们不由得肃然起敬，大师的得意门生就是不一样，每一个行为都和大师一样透着哲理的光芒！

在记者采访瞎子炳的过程中，有至少五家电视台的记者要求现场直播这次“死亡之旅”，瞎子炳考虑片刻之后，便开出首播的费用为一千万元。最后经过一翻讨价还价，只有三家愿意出八百万元的首播费用。瞎子炳正准备把首播权卖给那三家电视台，不料却横生枝节，一家外籍的电视台愿意出三千万元的费用卖断这次“死亡之旅”的独家首播权。瞎子炳大喜过望，正准备和对方就合同的细则展开讨论，另三家电视台的记者见状，突然发难，十几个人把三个外籍记者团团围住，有人高叫一声：打。十几个人施展中国功夫，把三个外籍记者狂殴了足足半个小时，打得他们连喊救命。由于中文说得不好，把救命说成了求炳。直到这个时候，瞎子炳才让师兄弟们把打架的记者拉开。于是双方坐下来，像黑社会一样在餐桌上展开谈判。谈判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三盒朱古力外加两瓶消肿止痛的中药水就让三名外籍记者作出了让步，不再坚持独家首播了。

这个看似不太公平的结果却像那些肥皂剧的结局一样皆大欢喜。瞎子炳白白多捡了八百万，他兴奋得连连喊小兰扶他入房，他在房里手舞足蹈了一通，然后打开一瓶拉斐，和小兰在房里饶有兴味地吃起酒来。没有下酒的菜，瞎子炳忽作奇想，他喝一口酒，便在小兰的脸上亲一口，小兰红着脸，默许了这道下酒菜，在耳热心跳时，瞎子炳听到她说：“坏了，窗帘没拉好！”

大师绝食到第三天时，出了点小意外。最先是那个外籍记者发现大师房里花瓶的水少了一半，他对此提出疑问，一众记者也开始附和。他们议论纷纷，言语之间闪闪烁烁地把茅头直指大师。大师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因为大师此刻已相当虚弱。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十分困难地向一众记者竖起他的中指说了一句话：“无耻！”一句话就让所有质疑的人哑口无言。众人面面相觑，个别厚道人，给大师捧来一杯水，但大师拒绝了。他十分失望地闭上双眼，摇着头，眼里挤出一滴大概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不知是伤感还是悲悯的泪水。这一滴泪水，让大师的众弟子愤怒不已。除了大师兄和瞎子炳，皆怒目圆睁，摩拳擦掌，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格斗的姿态。

大师绝食到第五天时，大师的身体已极度虚弱，人们已经无法听得清大师的说话。人们只能通过他那间或一轮的双眼，知道他还是一个活物。记者们兴奋起来。他们严密地守在大师的房里，几支摄像枪昼夜不停地以不同的角度对准大师。瞎子炳知道师父的时日无多了，便招呼师兄弟们开始布置追悼会的会场。瞎子炳让大家日夜赶制花圈、写挽联这类的事情，他自己则打电话到火葬场，联系火化事宜。火葬场的一名负责人在得知大师将死，便主动给瞎子炳打了个电话，电话的大意是，如果瞎子炳能够给他一定数量的回扣，他可以在火化大师时，控制一下温度，让大师的遗体出几粒舍利子。在出五粒还是三粒的问题上，瞎子炳和对方讨价还价了好久。结果两人无法达成一致，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瞎子炳却别出心裁地派五师兄到净业寺里请来一个和尚。和尚一来，大家就觉得大师是必死无疑了。众师兄弟都伤感不已。唯有瞎子炳，依然如故，双眼朝天，单手环着小兰的腰，把和尚直接领到大师的房里。这是一个老和尚，有点老眼昏花了，哆嗦之间，手上拿的木鱼把一个记者的摄像机碰翻在地。和尚赶忙道一声阿弥陀佛，大概是表示道歉的意思了。和尚坐下来之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大师，又喧了一声佛号，这才敲起木鱼念起经来。

“如是我所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国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金刚经》刚念到“洗足已，敷座而坐”这句，床上的大师忽然翻了个身。记者们一阵忙乱，高像素的数码相机在不停地闪光。人们听到大师在哼唧哼唧的，但谁也听不清楚。大师兄刘开南伏到师父的嘴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好派人去请瞎子炳。瞎子炳因为肚子痛，小兰扶他去了洗手间，五师兄在洗手间外等了半天，才见小兰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五师兄的心一下又凉了半截，他看着小兰，问：

“炳哥呢？”

小兰说：“在里面。”

“完了？”

“完了，他的痔疮又犯了，正在里面洗痔疮呢。”

五师兄这时才听到水声，忙入到洗手间，见瞎子炳已经把裤头抽了起来，汗流满面，一脸疲惫，样子让人生疑。五师兄把瞎子炳扶出洗手间，说：“师父醒了。”瞎子炳说：“醒得正是时候。”

看来还是瞎子炳懂得师父，谁也听不懂的话，瞎子炳却听明白了。他把头从师父的嘴边抬起来，照例仰着对一众师兄弟们说：“师父说他要洗脚。”小兰正准备去打洗脚水，但瞎子炳把她搂得更紧，小兰一时动弹不得。瞎子炳说：“劳烦五师兄了。”五师兄一肚子不爽，但也不好发作，只有默不作声地去打来洗脚水，大师兄和五师兄把师父扶起来，准备帮师父洗脚，大师忽然又哼唧哼唧起来。大家一时不知何意，却听得瞎子炳说：“水凉了。”五师兄听了，皱了一下眉头，只好又去换来热水。但大师还是哼唧个不停。瞎子炳只好再一次把耳朵贴到师父的嘴边，听到的仍是洗脚两个字。瞎子炳一时也没有主意，不知师父是何意。这时和尚已经不念经了。他停了下来，微闭的双目突然睁开，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哼唧哼唧的大师，忽然高声宣了声一佛号：阿弥陀佛！众人一惊，房里顿时静默无声。人群中有个记者忽然惊呼起来：“看，鲁迅！”大家顺着记者的手看过去，只见大师的食指微微弯曲，正指着墙上的鲁迅像。大师的头也微微地点了两下。大家一齐沉入了思索之中，一时之间谁也想不明白，洗脚和鲁迅有什么联系。

和尚忽然向瞎子炳招了招手，小兰扶瞎子炳来到和尚身边，和尚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一阵，只见瞎子炳一拍脑门啊了一声说：“我明白了。”瞎子炳于是让人撤掉了洗脚水。他让小兰把他扶到自己的房里，又让小兰去请大师兄过来。这时，瞎子炳才道出师父的真正用意。

“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想女人了。”瞎子炳说。

“什么？这个时候他还想女人？”刘开南表示不能理解。

“是的，他老人家真的是想女人了。你看怎么办？”瞎子炳说。

“师父这个样子还行吗？”刘开南说。

“不管行不行，女人是一定要找的。”瞎子炳十分肯定地说。

“可是，我们找谁呢？”刘开南问。

这真是个问题。大师婚离得早，也没后人，虽然和大师闹过诽闻的女人不在少数，其中还包括某些著名的女明星，但从来没有谁正儿八经地向外宣称是大师的女人。这些女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候，大师的女人们一个也没有来。瞎子炳和大师兄不由得一齐望向小兰。但是小兰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眼泪迅速涌上了眼眶。

“师父肯定是不行的了，说是想洗脚，我估计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有闻一下女人的气味罢了。”瞎子炳说。

“气味？气味有什么好闻的？”大师兄问。

“我也不知道。想当然罢了。师父现在眼看是快不行了，我们得满足他最后的这么一点念想。”瞎子炳说。

“师哥，我，我，就是闻一闻也不可以！”小兰突然高声说。

两人没想到小兰的态度如此坚决，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仓促之间去哪里找这么一个女人呢？瞎子炳顿时无计可施。刘开南忽然说：“要不让五师弟假扮一下女人？”大师兄的一句话立刻提醒了瞎子炳：“对呀，师兄弟里就只有五师兄最有女人相，让他来最合适了。”于是瞎子炳让小兰把五师兄找来，并向他说明了这一切。五师兄倒是乐意扮女人，但是五师兄又提了一个问题：“可是我的气味只怕瞒不过师父，他老人家阅人无数，难度是不是女人的气味他都闻不出来了吗？”是啊，原以为通过化妆可以瞒天过海，但是气味尤其是男人的汗臭味却是个问题。虽然香水可以掩盖部分气味，但女人特有的气味，却不是香水可以制造的。四个人你眼望我眼，实在是黔驴技穷了。

四人只好出到大厅，向众人征求意见。出人意料的是，当瞎子炳刚把大师最后的这点念想提出来，马上就有个女记者答应可以充当这个角色。大家发现这个女记者竟是个英国人。大师兄就不由得感叹还是外国人开放些。只有五师兄，略感失落，郁郁寡欢地尾随女记者的身后，猎狗一般使劲地闻。

外国人虽然开放，但当女记者进入到大师的房里时，望着室内无数的摄像头，耀眼的灯光把一切照得纤尘毕露。女记者忽然露出难得一见的羞耻感，她迟迟不肯脱下衣服。最后她要求关掉室内的灯光，所有人都必须离开现场。因为涉及个人隐私，她的这个要求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毕竟有禽兽癖好的只是少数人。众人只好恋恋不舍地退出门来，到大厅里等。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大厅里的灯光有些暗。昏暗的灯光照着人们的脸，每张脸上神色各异，或悲伤、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但众人皆静默无声地坐在大厅里，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彼起此伏。连日来关于大师的讨论已经能让人们的耳朵听出茧来了。此刻每个人心里惦记着的只怕就是房里的一切了。一个奄奄待毙的人，他是如何完成一次有质量的做爱呢？这已经是想象无法企及的境界。相互对望的人们，难免会心一笑，彼此从对方的脸上能读出一些貌似亲切的问候。忽然远处的深港里有狗吠声空空地传过来，让人回到现实中来。

半个小时之后，门吱呀一声，女记者从大师的房里走出来，只见她脸色微红，神态略显娇羞，昂首阔步地走回到她的同伴身边。记者们蜂涌而入，床上的大师衣衫不整，像狗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那样子似乎在闻枕头上的气味。瞎子炳心里咯登一下，忙让小兰扶他到床上，他把手放到大师的鼻子底下，发现大师仍然呼吸均匀，生命体征正常，于是叫人把大师翻过身子，只见大师脸如土灰，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瞎子炳是他的杀父仇人一般。瞎子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掉过头去，见那英国女记者正在和他的同行喋喋不休地用英语说着什么，引得她的同行哈哈大笑。看情形，她正在和她的同伴们讲述刚才在大师房里发生的一切。瞎子炳不懂得英语，便问身边的小兰，小兰竖起耳朵听了一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

“我所懂的也有限，不过她说师父其实动了。”

瞎子炳疑惑地望着她，复问了一句：“动了还是懂了？”

“是动了。我可以肯定，她说师父动了。”小兰回答。

这个语焉不详的翻译确是让人费解。瞎子炳心里七上八下，动了？怎么动？一个动字几乎能穷尽瞎子炳所有的想象力。他正思索着那女记者和师父在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忽听到五师兄说：“师父从来就不喜欢外国的女人。”瞎子炳顿时茅塞顿开，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只要有针对性，问题就不难解决，最起码也知道了师父的审美取向在那里。

然而，还没有等瞎子炳找到符合大师审美的女人来，大师的生命就已经濒临死亡。此刻大师已经气若游丝，呈现半昏迷的状态，双眼也在半开半合之间，似乎是懒得再看这令人失望的尘世。虽然这是一早就已经商量好并可以预料到的结局，但大师的弟子们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除了瞎子炳，每个人都愁容满面，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新闻界对这次以生命为代价的行为艺术，褒贬不一。但普遍倾向于同情。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世界还没有到令发指的地步，生命仍然是宝贵的，用不着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来表达不满。但坊间对大师的评价一下子升级，工厂白领，贩夫走卒对大师的景仰已达到了空前的地步，在他们的心目中，大师已经是一个城市的先驱，一个时代的英雄。

但瞎子炳还清醒着，他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他搂着师妹的小蛮腰，习惯性地仰着头，穿梭于门里门外，他仍然有条不紊地指挥师兄弟们帮师父沐浴更衣，间或指出某挽联写得不够工整，要求重写。一切都按着既定的死亡目的地缓慢推进。记者们期待这历史性的一刻，每个人都熬红了眼，夜以继日地守在大师的房里，唯恐错过了。在寂静的夜里，只有和尚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在大师的房里经久不息。

就在大家以为大师已经死期在即，忽然间，大师回光返照般又醒了过来。大师以他顽强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地再一次把手指向墙上的鲁迅像。众师兄弟们心里都亮堂了，知道师父之所以无法咽下这口气，就是因为这个心愿未了。又或者大师确乎是受到了那英国女记者的侮辱，他要再雄起一次？这些只是师兄弟们的猜测，大师要女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洗脚也罢，闻气味也罢，怕只有大师自己知道了。目前最重要的仍然是赶紧找一个符合大师审美的女人来。外国女人已经排除在外，范围已经缩小了不少，但困难却因此而增大了。就在大家为此愁眉不展时，一个女人的到来，把大师的死亡往后推迟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约略二十出头，瓜子脸，肤白，蜂腰，体态阿娜多姿，背着LV包，一袭红得耀眼的旗袍，让人感觉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典美。大家眼前一亮，房里顿时静了下来，和尚也不念经了，木鱼翻着白眼看着和尚的小木棒，袈裟无风自动。淡淡的兰香在房里弥漫，大师的胸口剧烈起伏，但没有人看到，因为所有的目光都被那女人吸引住，瞎子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是你了！”

出人意料的是，女子一到来，立即宣称是大师的女人，也就是大师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她的话无疑就像一枚炸弹，把大师房里沉闷的气氛炸得沸腾起来。媒体正愁找不到兴奋点，女人的到来，让记者们大呼小叫起来，纷纷涌到那女人的跟前，争先恐后地向女人提问题。可是，女人对媒体人锲而不舍的追问三缄其口，记者们问来问去，只知道女人叫卫卫，其他的情况，谁也没能从她的口中挖到半点口风。女人就像一个似乎没有谜底的谜语，她每个眼神都透着一股令人想入非非的神秘。

直到这个时候，瞎子炳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师现在生命危殆，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随时都有去见马克思的可能，那么谁来证明卫卫是大师的女人呢？他想找大师兄商量一下，可是大师兄此刻眼里只有卫卫。他鞍前马后地服侍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一会请她坐，一会儿又到大厅里给她倒来开水。因为开水太热，他又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吹气，那情形还真的把那女人当师娘了。

瞎子炳到底是瞎子炳，他临危不乱，只见他双眼朝天，不疾不缓地说：“谁能证明你是师父的合法继承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同门这才觉得女人的疑点甚多。众所周知，大师的女人太多了，和师父有一过一夜情的女人大家扳着手指头数也数不清楚，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假冒的伪劣产品呢？记者们也觉得有理，于是就这个问题质问卫卫。卫卫似乎知道大家有此一问，只见她不慌不忙地从她的LV包里掏出一页纸，小心地递给大师兄。大师兄看了，点点头，又递给瞎子炳，瞎子炳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竟然是一份遗嘱，再看落款，果然是大师的笔迹。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把遗嘱交到记者的手里，然后吩咐五师兄打电话请笔迹鉴定师。

笔迹鉴定师一时之间未到，大家枯坐在房里等。有记者不肯死心，又过来要采访卫卫，但卫卫只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搞得记者十分没趣。房里的气氛便有些沉闷，瞎子炳此刻被小兰扶住，他感觉到小兰的右手很有力，五只手指在他的腰上动，这让他想起了那英国记者形容师父时所说的动。这种动可能正是大师和那英国女记者在房里的真实写照。他感到腰上痒痒的，想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这一切都落入了五师兄的眼里，五师兄见瞎子炳形容古怪，又见小兰一脸甜蜜地贴在瞎子炳的身边，顿时心如死灰，觉得人世间所谓的爱情，当真不靠谱。当初小兰和自己一起时，何尝不是这副模样呢。五师兄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居然不由自主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以此哀悼他那短暂的爱情。和尚听到五师兄这一声佛号，便很合时宜地又念起《金刚经》，刚念到“洗足已”时，大师忽然又哼唧起来。记者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纷纷欲退出大师的卧室，但卫卫把众人拦住了，她瞥了一眼瞎子炳说：“大家请留步，等笔迹鉴定师来了再出去也不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笔迹鉴定的结果如众人所料，这遗嘱确是大师所写，卫卫又小心地把遗嘱收起来放到她的LV包里，然后环顾众人，一脸严肃地宣布，这次大师以死为代价的行为艺术所有的收入，将捐献给希望工程。众人齐声叫好，觉得大师的女人当真了不起。终于没有了任何异议。卫卫这才对大家拱了拱手说：“大家请便吧。”所有人便鱼贯而出，卫卫于是轻轻地把门关上，所有人对房里发生的一切除了猜测还是猜测。有好事者，便把耳朵贴到门边，希望能听到片言只语。大师的房门隔音效果虽然不是很好，但门外的人想听清楚也不容易，好事者只听到里面一阵窃窃私语，很明显，里面正进行着一场精彩的对话。

“你终于来了。”大师虚弱地说。

“我来了，你满意了吧。”卫卫说。

“不满意。”

“不满意？怎不见你的其他女人来看你？”

“你来迟了。”

“不迟。我觉得刚刚好。”

“你要是再迟一个时辰，我就真的死定了。”

“你死了才好，免得你活着害人害国。”

“我害谁了？”

“你心知肚明的。现在这个城市已经疯了，一时跟风者众，每个人都想出名，不惜一切地各走极端，甚至坊间都把你当成了英雄，当成了偶像，觉得你就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大师，老实说，你配当大师么？你敢说你难道不是害人么？”

“跟风是民众的积习，没有人能改变他们。”

“你还狡辩！”

“对了，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什么？怎么我嘴里有一股骚味？”

“你想知道？”

“别拐弯抹角了。”

“我刚才尿急，又找不到洗手间，就往花瓶里撒了一泡尿，你还以为那是养花的水啊？”

“你竟敢给我喝尿？”

“谁叫你是大师呢，大师就只配喝尿。没有我的一泡热尿，说不定你刚才就死球了。”

大师叹了一口气，也无可奈何。沉默了好久。又望了一眼卫卫，说：“瞎子炳看来并没有想象中聪明，只怕难成大事。连一个老和尚都比不过。真是让我失望，还是大师兄沉稳些。”

“那就临时改变一下计划，让这件事变得更有趣一些吧。”卫卫说。

“好。一切还是由你来安排。我真的厌倦了。”大师说。

“好。你现在有点大师的味道了。”卫卫笑着说。

“小卫，你还是把衣服脱了，抱着我，让我闻闻你身上的气味，好让我快点恢复体力。”

“那英国女人你还没有闻够吗？”

“别提了，外国女人身上有一股子腥臭气，闻了令人作呕，我受不了，只好把头埋到枕头里，搞得我差点气都喘不过来。”

“我的尿味你倒受得了！”

“我喜欢。”

“贱骨头！”

后来的事情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卫卫在大师的房里呆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宽大的道袍，从房里飘飘若仙地走出来，她从容地面对众人，语气十分平静地对大师兄说：“你师父走了。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你好好的继承你师父的遗志，将行为艺术发扬光大，为国争光。”说完便飘然而去。众人涌入房里一看，见大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发已经被人剃光了，脸皮被人用利刀割开八块，每一块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大师的脸，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大师身上居然穿着卫卫那件红得耀眼的旗袍，看上去似乎也十分合体。

显然，这是大师留下的遗作。

没有人能够明白大师的真正用意，众媒体对大师用脸皮做成的这一朵花的喻意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是大师对世界极度失望的表现，持相反意见的则认为那是一朵向日葵，代表了积极和阳光，是大师对美好生活与和谐社会的渴望。也有人认为大师根本就不想表达什么，他只是想以恶作剧的方式来愚弄一下那些跟风的人罢了。

因为准备得充分，大师的后事无需赘言。唯一让人感到跷蹊的是，当大师兄找瞎子炳来主持大局时，瞎子炳却在这个关节骨上突然失踪了。五师兄问小兰，小兰说瞎子炳在大家退出大师的房门时，就喊累，让她扶他回房歇息了。大家到瞎子炳的房里一看，那还有瞎子炳的踪影。大家觉得奇怪，瞎子炳的腿脚不是不灵便吗，怎么他离开时居然没有一个看到？真是费解！

因为瞎子炳的失踪，所以众同门一致推举大师兄来主持大局，于是大师兄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师的真正接班人。他在收殓大师的尸体时，抚摸着大师瘦得如麻骨一样的腿心里忽然一动，又摸了摸大师的肚皮，发现大师那一缕黑毛也不见了，大师兄随即调整好情绪，让喉咙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依然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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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丁香

相当出色。

曾楚桥

谢谢楼上两位。谢谢。这年头看小说的人不多了哈。

乐韵悠扬

相当给力，期待更多的精彩！

曾楚桥

谢谢悠扬。